第八十五章 凯丽

沙漠中的风灼热而干涩。细沙被风卷入半空，化作红褐色的薄雾，纷纷扬扬地洒落。空气中带着令人不快的腥气。血的气味。

沙本来是金黄色的，这红褐色，是血的颜色。几百年来，无数人的血浸透这片沙漠。每一寸沙丘下都是累累白骨，每一阵风啸都是死灵的哀哭。为了对抗巴卡尔的残暴统治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到底是从何时反目成仇，到底为了什么而相互杀戮？曾经同生共死的伙伴，到底为了什么变成你死我活的敌人？

没人去想这些。人们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要战斗。

而这片浸透了昔日朋友和伙伴鲜血的战场，被称作无法地带。

“你害怕吗？”

问话的是一个个头很高的男人，即使以天族人的标准来看他也很高。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有那一嘴修剪整齐的金色胡须还清晰地留在记忆之中。

凯丽点点头。十三岁的她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战斗还没有正式打响，但双方已经开始了零散的对射。不时有流弹尖啸着飞过头顶。凯丽戴着大大的钢盔，抱着比自己还长的步枪，蜷缩在战壕的底部。

“不用怕，孩子。“金胡子拍拍她的脑袋：“只是死而已。”

人从一生下来就走向死亡。没什么可怕的。爱情啊友谊啊都是假的。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只有长短。就好像一条没有岔道的路，你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头儿，就算完了。

仅仅半个小时之后，凯丽人生中的第一个战友就倒在她身边。格林机枪密集的弹雨几乎将他胸口以下的下半身全部打烂，破碎的内脏被黑色的血冲出伤口外。但是他还奇迹般地保持着清醒。

“嘿嘿……”随着呼吸，鲜血一股一股地从他嘴巴里涌出来，将他的胡须染成漂亮的金红色：“我的路走到头儿了。来，好姑娘，帮我一把……”

十三岁的凯丽用小小的左手手掌掩住那张模糊在岁月长河中的脸，右手把沉甸甸的自动手枪枪口抵在他下巴下面，扣动了扳机。子弹巨大的冲力震开了她的手掌，也掀开了金胡子的头盖骨。

她活过了那场战斗。之后又活过了很多场战斗。她从一个只会抱着步枪闭着眼睛乱打一通的女孩，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漫游枪手。随着年龄的增加，她渐渐理解了那句话。

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只有长短。

信仰是虚妄的。当她自己用烧红的伞兵刀剜出嵌进骨头里的弹头时，神明并没有减轻丝毫痛楚。友谊是飘忽的。今天还坐在酒吧吧台边一起痛饮的人，也许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音讯。爱情是荒诞的。一个明天就有可能脑浆迸裂的人说出天长地久这种话是多么的无稽……

于是，人生变成了一条笔直的路。

她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一直走到头儿。

直到那一天。

在那场决斗中，她中枪落下悬崖。

然后，她穿过天空之海，来到了这个叫做阿拉德大陆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她活了下来，并且爱上了这里。

因为在这个地方，人生是有意义的。

不必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可以尽情地享受阳光和微风。人们会向你微笑，向你哭泣。可以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

如果她想，甚至可以有爱情。所爱的人不再会一去不回。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同，又如此美好。

她很想再次回到天界，告诉那些只想着把自己的路走到头儿的人们，人生还有另一种不同的面目。

天空之海的海水冰冷无情，在巨大的压力下，水也像钢铁一样坚硬。水压仿佛无情的巨掌将身体攥住，用力挤压出身体里的每一分空气。她无法说话，无法活动，无法呼吸，甚至无法思考。

然后，压力霍然消失。凯丽猛地睁开眼睛，吸进第一口空气。

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令她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耳中传来宇欣喜的声音。

“你醒了。”

子弹从右胸侧射入，击穿一叶肺，几乎是擦着心脏过去的，打断一条静脉和两条肋骨。其实这种伤势也足以致命了。

“卢克西救了你。”艾尔索拉端着一杯淡盐水，喂凯丽慢慢喝下去：“她自己可累坏了，正睡觉呢。阿甘左叔叔和西岚叔叔去追打你那个人了。”

“哦。”凯丽无意义地应了一声，嘴巴里泛起苦涩。

原来，到现在，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你昏迷了四天，前两天都跟死人没两样，真是辛苦了卢克西姐姐了。”艾尔索拉说。凯丽虚弱地笑了：“你叫阿甘左叔叔，叫卢克西姐姐……？”

“啊？怎么了？”艾尔索拉眨巴着大眼睛，将杯子放到一边，跟宇一起扶着她再次躺下。

“好好休息吧。你这伤势要复原可需要一段时间。”

“等一下。”凯丽说了一句话之后立刻感到喘不上气。她缓缓调匀呼吸：“弹头……有找到吗？”

“在你身体里找到的。”宇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将一粒亮晶晶的弹头递给凯丽。凯丽用两根手指拈着这粒差点要了自己命的金属，对着窗口照进屋子里的阳光看。

在弹头圆形的表面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字母“N”。

“果然是他。”凯丽苦笑着撒开手，让弹头掉在身上。

“你知道是谁？”宇轻轻捡起弹头。

“知道，还一起喝过酒呢。妈的，他今年也才十八九岁吧……”

“这么说，你们是朋友？为什么他还要杀你？”

“天界就是这个样子。”凯丽低声说，虚弱的声音中充满了气恼：“就是这个该死的样子。”

在那里，人生没有意义，只有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