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珠峰(下)
可能是白天的折腾，夜里除了达人，其他人都早早睡下了，包括后来新住进来的几个游客。但是，我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床铺、轻微的高原反应还有那该死的寒冷。正在迷糊的辗转反侧中，突然就听得有人喊道：“庄容，快醒醒，小歌不对劲了。”
我猛得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可能是起得太快，脑袋一阵发晕。斜对床的达人还没睡，在床上摆弄着相机。顾不得理他，我先爬到邻床看黎歌，就见她脸上全是汗，露在被子外的十指指甲几乎是青紫色的，闭着眼，皱着眉头，难受地小声喘息着。我吓得连忙推她，一边叫着达人。达人放下手提，跳下床来，看到黎歌这个样子，他也皱起了眉头。
“赶紧让她吸氧，我车里有。如果再不行，我们马上下山。”他说道。
“不……要……吸氧。”黎歌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我，虚弱地说道。
此时，其他人也都醒了，全围了过来。
“不用拿了，我有氧气枕。现成的。”新来客之一说着抱过来一只“枕头”。
“先让她吃几颗药。”卢生又已经拿好了茶杯和药——只要与黎歌有关的他总是反应敏捷。
“要不要量下体温，看她出那么多汗，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新来客之二从包里找出体温表递了过来。
黎歌推开这些东西，艰难地坐了起来，说道：“我想吐。”
我赶紧扶她到来到帐篷外。风呼呼刮着，外面的温度其实已经降得很低，可是我对寒冷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看着蹲在地上吐得快把内脏都要呕出来的黎歌，急得想哭。如果黎歌在这里有个不测……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千万不要有事。在夜色中，我对着珠峰方向不停的祈祷着。
黎歌吐了好几次，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刚想上前扶她，已经有人先行了一步。
“我扶她进去。”卢生淡淡地说道。原来他不放心，也跟在我们后面出来了。
帐篷内，达人一看黎歌进来便让她喝水、量体温、吃药、吃巧克力……举凡我们认为对缓解高原反应有好处的差不多都有。刚开始的时候黎歌都很合作，但当达人示意她吸氧时，她却断然拒绝了。无论我们怎么劝，她不吸就是不吸。到最后，我急了，厉声说道：“黎歌，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内疚死，你才甘心？！看我们难受，你就那么高兴……”
“庄容！”达人呵住我的话。
我这才发现自己急昏了头以至讲出了很伤人的话。
“对不起……”我呐呐地说着。
黎歌侧靠着墙坐在床上，没搭理我，只不住喘息着。
“好了，好了，黎小姐你也别固执了，只是吸个氧气而已，又不是让你打针，你不用怕的。”提供氧气枕的那位游客操着浓厚的广东腔普通话打着圆场。
黎歌吃力地抬眼看看我们，然后用着很低弱的声音说道：“我只是怕吸了氧气之后产生依赖性，天天都要吸氧。”
我们全都愣了。有人会把这个看得比命还重的吗？
“事有经重缓急，还是先撑过今晚再说吧。”一直都顺着黎歌意见的卢生这会儿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黎歌摇摇头，但马上就蹙起眉，看得出来很难受。
黎歌的固执让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再加上刚才情绪太过激动，我的胸口也闷得慌。于是，乘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黎歌身上时，我悄悄走出帐蓬外。
外面的风很大，但宽阔的空间却让闷闷的胸口感觉好上一些。只是，实在太冷了。我裹紧入夜前便穿上的羽绒服，瑟瑟地站在风中，不想进去面对黎歌——今晚她的表现让我失望。固执己见不是什么大错，但不分场合却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想是这么想，但心里还是放不下黎歌。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伤脑筋地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风将我的叹息声很快就吹散了。
“小歌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当她特别固执的时候八成都是有原因的。”只闻其音不见其影的鬼先生总算现形了。
“这会儿你不守在黎歌身边看着她，跑出来干嘛？”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让自己即气又急的情绪能尽快沉淀下来。此时，我格外想念自家的沙发。
“小歌现在太虚弱，我不能太接近她。不然只会让她雪上加霜。”他无奈地说道。
“是啊，她虚弱，我强壮如牛。”我不是滋味地说道。
“不是的，你别多心。”他摆摆手。“我只是不想让你们俩产生心隙。人与人相处最忌的就是误解。”
我耸耸肩，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
“去问问她原因吧，然后开导开导她。你的话小歌会听的。看得出来她很重视你。”鬼先生冷静地建议。
那句“她很重视你”让我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
“你倒好，不用担心缺氧的问题。”我有了调侃的心情。
“可我宁愿缺氧，那至少证明我还活着。”他涩涩地说着。
我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悔。我不是不知道他有多想能跟黎歌再续前缘。带着歉意，我假作镇静地回到帐蓬里。
依旧是僵持状况。黎歌已躺了下去，但氧气枕还捏在达人手里，每个人都一脸的无奈。
我回头看了一下身后，鬼先生也跟了进来，正靠在门边看着我，用眼神示意我赶紧行动。
我咬咬牙，上前拨开卢生和达人，对着黎歌直接问道：“黎歌，告诉我你不想吸氧的真正理由。我想应该不止怕会产生依赖这么简单吧。”
黎歌闭着眼一言不发，脸色比门边的鬼先生还要可怕。帐篷里一片静默，外面，风疯狂地刮着；室内，喘气声急促得揪心，两者互相应和着，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从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流泪的我此刻终于发现自己再也忍不住了。
“下山！”达人看看我，又看看黎歌，最后咬牙说道。
卢生沉默的点点头，看了黎歌一眼，欲言又止。
我擦干眼泪，赶紧去收拾东西。同室的其他人一脸的遗憾，才见面没几个小时就又要分别了。
“别……我能撑得住的……”黎歌虚弱地说道。
“黎歌，任性也要适可而止。你没看到庄容都为你急得哭了吗？”达人不客气地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放在桌上的相机收好。
黎歌看看我，我回避着她的视线，低头将东西装进包里。
“对不起，小容，我又让你为难了。”黎歌声音带着哭意。
我还是没抬头，只是忙着确认床上有没有东西落下。生死的冲击让我的情绪不堪一击，我没有心情安慰她。今晚，我们都很脆弱。
沉默地确认完自己这床后，我来到黎歌的床上，先将她扶起来，让她靠着墙，然后动手整理她的包。
黎歌先是默默地的看着我，然后突然哭了起来。
“对不起，可是小容……我不想就这么离开……”她抽噎着。“下午……下午……我在珠峰前祈祷……请她……给我勇气，让我跟阿宽……能继续走下去……我觉得这一定是……一定是珠峰女神给我的试练……”
我停了手，直起身子看着她。
“我一定能撑过去的。……相信我。”黎歌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向我们哀求着，“不要因为我改变你们的行程……”
黎歌的眼泪和哀求让我不知所措。达人将包提了又放，放了又提，似乎也是拿不定主意。我叹息地说道：“黎歌，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想象未来。”
黎歌痛苦地摇摇头。
“小容，你不会明白的……我颓废了好几年……这几年我甚至记不起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她低头看着泛紫的指甲。“……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这样懦弱地……”她复又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未干，可却不再流泪。“就让我坚持一回吧，好吗？……即使死了……也强过像行尸走肉一样……麻木活着。”
卢生白着脸给黎歌递上纸巾，背对着我们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定吧。”然后转身走出帐篷。
怎么办？我看着达人无声地问着，达人深思了一会儿，放下东西，来到黎歌的床前，审视她良久，才面无表情地说道：“躺下吧。”
黎歌怔了怔，然后努力躺了下去，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和感激。
“今晚我看着她，你们去睡吧。”达人坐在黎歌床边对着我们说道。
“唉呀，我们也睡不着了。不如大家乘机聊天儿啊。”提供温度计的那位操着北京腔摆手说道。
达人点点头。“你去休息会儿吧。”他看着我。
我摇摇头。“我去看看卢生。”我找了个理由。其实我是不敢睡。我怕一觉醒来，看到的却是再也不会睁眼的人。
我强自镇定地往帐篷外走去。
“谢谢。”在门口时，一直倚在这儿的影子开口说道。
我顿了顿身形，复又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卢生静静地站在雪中看着天，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进去。”我轻声问道。这是第一次我私底下找他聊天。
卢生回头看看我，又转过头重新看着天，也不说话。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吗？我哆嗦着也看向夜空——没有异状啊，只有雪花不停地飘落下来。
“冷的话，就进去。”卢生突然粗声说道。
“你不冷？”我疑惑地问他。有人的神经会那么粗吗？
“没感觉。”他顿了顿，然后低下头看着我，又开口道：“喂，你说，黎歌就那么喜欢阿宽？”
“也许吧。”我谨慎地开口，同时小心翼翼地察看他的脸部表情。
“呲……”他撇撇嘴，又闭口不言了。
“呃……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笨拙地安慰着。脑子好象有点迟钝，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我知道。”他用看笨蛋的眼光瞅着我。“你用不着担心。我已经过了那种认为爱情就是一切的年纪。”他拢紧衣服，深吸一口气。“这年头，可没谁会缺了谁而活不下去的。……尤其是到了我们这种年纪。”
我这才想起好像卢生要比我大上两岁。
“呵呵。”因为不知怎么回答，我只好干笑着。
“行了，别皮笑肉不笑的。回去吧，万一把你也冻到了，达人会找我拼命的。”卢生耸耸肩，举步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背对着我，说道：“喂，达人的事，你要想清楚。”
“呵呵……”紧跟其后的我这回是傻笑。卢生这家伙什么不好说，偏说这个。
卢生轻哼了一下，便又继续往帐篷走去。
我心事重重地站在帐篷边，看看夜色，仍是深浓。真是漫长的夜晚。
“进去吧，别冻到了。”听到我叹息的鬼先生出现在眼前。
“待会进去吧。黎歌怎么样？”我在逃避现实。看着黎歌挣扎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情况稳定了一些。应该可以撑到明天下山。”他说道，眼中有着淡淡的自豪。“小歌倔强起来可是很强的。”
“这种坚持有用吗？”我感叹道。虽然我也佩服黎歌的毅力，但是只是为一个男人就让自己苦成这样，值得吗？
“只要她觉得值就行。”鬼先生淡淡地说道。
“哪怕结果是……？”我不敢说出忌讳的“死亡”二字。
“嗯。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会陪着她。所以，她不会是孤单一人的。”鬼先生仍是淡淡的。
真是个强势的家伙。我学着卢生的样子轻哼一声，然后将鬼先生撇在一边，走进帐篷里。
活着时要能这么坚定不移，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个事了吧。说到底，他才是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祸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