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夜:看不见(一)
今天一上班,就看见桌上压着这么一张纸条。这是这个月第二次收到这样莫名其妙的纸条了,话语幼稚,恶意昭显,不知道又是哪个上课时被我没收东西的家伙放的。
我叹了口气,揉着常年紧蹙的眉心,将纸条撕了,丢进一边的纸篓里,坐下来顺手抽出旁边的三班学生手册,扭开了钢笔盖。
每个学期最让我痛苦的就是给学生写学期评语。
一个班大概七十来人,我带了两个班,一共一百四十个人,一礼拜写出一百四十份完全不同的评语,想想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我皱着眉,看着面前的名册,张明明?又一个毫无特长,无法给人留下印象的中等生。
这种学生一般无功无过,没有突出的成绩,也没有让人头疼的记录,平淡得像团空气,甚至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也要想个半天才隐约记起,啊,这好像是我们班的那个谁。
我思索半晌,实在想不到什么可写的,就如往常一样,直接抽出往届的样板,抄了几个字:该生学习努力,为人诚实,希望继续努力。
然后盖上戳放在一边,下一本。
下一本的主人叫黄冉,看着挺乖巧的名字,其实是个很难搞的女孩。听说家里父母离了婚,从此性格变得有些乖僻。在班上没什么朋友,成绩常年吊车尾,虽然沉默寡言,可每次惹事的名单上都有她,甚至比很多男生还要难以管束。这段时间,学校外出现了个勒索团伙,我听说黄冉也混在其中。
我想了想,在她的名册中写下很长一段话,大意无非是让她有困难找老师,不要放弃自己。可想想也知道,这不会起任何作用,连我都明白自己说的是废话。
我再拿出一本,主人叫李欣。这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孩子,性格开朗,人缘极好。校长无数次暗示我,这样的学生一定要保住,让她成为我们班的冲刺选手。对于这样的孩子,有时候些微的错误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过去。我提起笔,一气呵成为她写了篇热情洋溢的评语。
就在我想要继续下一本时,预备铃响了。我看了看课表,下一节正巧是三班的课。我赶紧将讲义收拾好,顺手抓过几张奖状,急匆匆地往楼上去。
办公室在二楼,整个高三年级的教室都搬过来集中在了三楼,因为学校正准备重修原来那栋陈旧的教学楼。我走出办公室,走过那条空旷的走廊时一一身后响起了巨大的响声。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身后静悄悄地躺着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滚出来的碎土块趴在地面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出了一身冷汗,几步下了楼,跑进旁边的小花园里,抬起头往上看。三楼没有人,但那排整齐的花盆缺了一个。楼上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脚步声,我听得不大真切。
为什么会有花盆掉下来呢,还正巧掉到二楼走廊?真的就那么幸运逃过一劫,还是个警告?我联想到那张被丢掉的纸条,咬紧了牙。
那天上课,我迟到了几分钟。等我到班上时,李欣已经主动领着同学们在自习了。我欣慰地看着这个乖巧的优等生,上前示意她回座位,给学生道了歉,然后放下手里的奖状。
“上学期的奖学金通知下来了,今天老师来发给大家。”
下面的学生神色呆滞地看着我,我耸耸肩,低下头,按着名字开始宣读。
“一等奖,李欣。”
“二等奖,张婷婷,吴迪,刘鑫然。”
“三等奖,韩爽,李涵,杨婷丽——张明明。”
张明明?我大脑迟钝地想了很久,好像刚才写过这个孩子的评语,怎么就不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了?我烦恼地抬起眼,看着坐在下面,穿着校服,几乎一模一样的学生们,手里捏着张明明的奖状,不知该发到哪个人的手里。
就在我踌躇的时候,坐在我左手第一排,和李欣同桌的短头发女生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安静地瞅着我。我一顿,反应过来,赶紧堆起笑脸将奖状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接过了奖状。就在我想要鼓励她两三句话时,她忽然用很轻的声音开口:“老师,请记住,我就是张明明。”
我愣住,笑容尴尬地僵在嘴角。而她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下讲台,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注视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慢慢翻开课本。
这个场景很熟悉——熟悉到我觉得就在不久前发生过一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放学后我收拾了东西,走到停车场取车。
停车场没有人,学生大多已经离开,夕阳将旁边那栋陈旧的教学楼玻璃染得有些发红。
我的车总是停在最里面,不和人争抢位置是我做人的原则。
我走到车前,取出钥匙按了下。车轻轻响了声,锁开了,我拉开门,准备进去。就在我一只脚已经跨上车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慢慢地将脚缩回来,把门关上,绕到车的后面——
“谁?”
我看见了李欣,她蹲在车后,衣衫凌乱,正抱着双膝嘤嘤地哭着。看见我,她先是一愣,然后猛地起身,抱着书包飞快地逃走了。
我追在后面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回应我的,只有她很快消失无踪的脚步声。我决定第二天找她好好谈谈。
第二天三班是我的早读,我特意提前了五分钟到教室,准备给他们补补课。里面稀稀落落没什么人,我一眼就看见坐在教室最后排的黄冉。
她埋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正扯着有些过长的袖子使劲擦着桌子。我进去之后,她似乎听见了声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异样,很快地用书将桌子堆满,又将头低了回去。
我不大喜欢这个女孩,虽然知道她身世可怜,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就如同她桌上那些永远堆着的书本,把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挡住,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打开多媒体设备,开始准备课件。
很快,班里的学生陆陆续续进来了。我抬起头点了点人数,还差一个人。李欣还没到。我走下讲台,轻轻敲了敲张明明的桌子。
张明明一愣,很快抬起头来。我发现她没有穿校服。
“张明明同学,怎么不穿校服?”
她嗫嚅着,小声开口:“我生病了,去医院吊水,没来得及换衣服,”说着,她拉起袖子给我展示手腕上的针眼,“老师你看。”
我“嗯”了声,稍微晃了一眼,接着开口:“你知道李欣怎么没来么?”
张明明很明显地又是一顿,摇了摇头垂下眼睛:“我不清楚。”
“是生病了么……”我自言自语地沉思着,“这孩子就是太用功了,也不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等她来了我得好好说说她
”
我抬起头,在班级里巡视了一圈,忽然注意到黄冉又抬起头来,正直直地盯着我。她的脸色一向苍白,体格瘦弱,从来不穿校服,全是家里的素色衣服,显得和整个班级格格不入。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对她招招手,转身回到讲台上。黄冉起身,向我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股冷风灌进来。我转过头,看见李欣气喘嘘嘘地抓着书包带子站在门口,对我俏皮地笑了笑:“老师,抱歉我今天起晚了。”我摇摇头,也对她笑笑:“没事,快进去坐下,就差你一个个人了。”
“抱歉抱歉。”
李欣小跑着进了教室,一屁股坐在张明明身边。我回过头,这才发现黄冉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今天的课很不太平。
课上到一半,李欣忽然尖叫着跳了起来,打破了教室的宁静。我的粉笔停滞在黑板上,回头发现她脸色惨白,捂着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桌箱。
我走下讲台来到她跟前,张明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李欣忽然抬起头,整张脸上写满了愤怒。她一把推开自己的课桌,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她转过头,与我迎面而过,我从不知道她的力气居然那么大,几乎将我撞倒在地。
她跑到最后一排的黄冉跟前,一脚踹在课桌上:“黄冉!你别太过分!”
我赶紧过去拉住李欣。她回头看着我,眼泪汪汪的,和昨天的样子一模一样,脸上写满委屈。
“怎么了?”我赶紧问道。李欣不回答,扭头跑出了教室。黄冉也只是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动也不解释。
整个教室被凝固在一种尴尬的气氛里。
过了半晌,我身后幽幽地传来一个声音:“老师,李欣的课桌里被人放了这个。”
我回头去看,张明明捂着鼻子,已经离开了座位。我回到李欣的课桌前,张明明指了指她的桌箱,我弯下腰——几乎要呕吐起来。
李欣的桌箱里,躺着一只没有脑袋的老鼠。
就在这个时候,张明明忽然凑近我,低声开口:“老师,前些天,我的课桌里也出现了这个东西。”
我愣住,正视着这个我不熟悉的女孩:“为什么?”
张明明没有回答我,眼神偷偷往我身后瞥了下,咬紧了牙。我回过头,黄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悄无声息的,继续瞪着那双让人不适的眼睛,面色沉寂。
下课之后,黄冉跟着我进了办公室。我没质问她,只是让她站着。她低着头,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子。
其实之前我已有所耳闻。张明明曾经在每周一次的家庭联系本里给我写过一段话,说黄冉在欺负李欣。我当时试探地问过李欣一次,班里是不是存在欺负同学的现象。她扬起明朗的笑容告诉我,没这回事。我便也没放在心上。
可今天我想起来了,我打量着黄冉。其实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容易走上歪道。有时可能因为嫉妒,有时可能是被迫,但更多的情况纯粹只是因为有趣。
黄冉和李欣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两种人,一个极度不幸,一个极度幸运。我可以理解这种感觉,谁都是学生时代过来的。再加上每次举报黄冉恶习的都是当班长的李欣,包括前段时间,李欣告诉我黄冉参与了校外的一个小团体,专门把同学堵在校门口要钱。我就这个问题旁敲侧击地问过黄冉,期待她自己坦白。可她一直一言不发,低着头站在那里,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上课铃又响起,我没放黄冉回去,准备好好和她聊聊。窗外不时传来工人们拆除教学楼时发出的噪音,惹得人心烦意乱,我走过去关上门,再回来坐着。黄冉的目光跟着我移动,当我回头时,又迅速移开。
我招招手让她过来。她走到我跟前,我为了表示亲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终于抬起了头。
“黄冉,老师问你,你为什么要往李欣的桌子里放那些奇怪的东西?”
黄冉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又别开了脸,继续沉默着。我觉得和这个女孩沟通起来费劲极了。当初她的父母在家长会上不顾颜面地大打出手,我上去拦阻时发现,她就一直站在旁边,用一种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嘲讽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父母。
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这个女孩有种超越自身年龄的成熟感,让人有点疹得慌。
当时我拉开那两个大人,气喘吁吁地牵起黄冉的手,带着她回家吃了一顿饭。她一直一言不发,盯着我看,当我的目光和她接触时便迅速转开,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觉得自己无法抵达这个孩子的内心世界,我本身也不想去一探究竟。毕竟我只是个老师,而不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烦躁地翻了翻桌上的书本:“今天不说清楚,就在老师办公室里站一天好了。你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再回去!”
黄冉还是没有动静,倒是门口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场沉默。
我拉开门,看见张明明背靠着墙壁站在那里,见了我,偷偷地往办公室里看了眼,又把头缩回去,压低了声音说:“老师,我能跟您说点事么?”
我点了点头,回过身。黄冉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将手揣在口袋里,背对我站着。
“黄冉,我出去一下,希望你好好反省自己。”说完,我带上了门。从渐小的门缝中,我似乎看见了黄冉回过头,朝这边张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