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夜:看不见(二)
接下来,我从张明明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李欣一直被黄冉欺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因为嫉妒。黄冉会往李欣的书包里丢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会在没人的地方对李欣动手,还勒索李欣,让她从家里偷钱。
张明明告诉我,就像昨天,黄冉就用油性笔在李欣的校服上写了很多不堪入目的字。我忽然想起昨天李欣蹲在我车边哭泣的样子。
李欣对黄冉摊牌,说自己不会再受她摆布,黄冉只丢下一句“你别后悔”便翩然而去。
张明明还告诉我,李欣自从刚才跑出去之后,便再没出现在教室里过。估计又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偷偷躲在什么地方哭。
我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张明明说这是李欣的主意,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同学关系。
说完,张明明眼巴巴地望着我:“老师,黄冉其实不止欺负李欣一个人。因为我和李欣玩得好,她也经常来找我的麻烦。”
“这样啊……”
张明明狠狠地点了点头,阴下脸来:“她也找我要钱,如果我不给,她就威胁我,还说要找人打我,老师,你说我以后应该怎么做?”
“你放心,老师会和她谈谈的,那个,她——”
我本来想再具体问问,黄冉还怎么欺负了张明明,可突如其来的一阵电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等那剌耳的声音停下来,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还要问些什么,只记得刚才决定的放学去找李欣谈谈的事情。大考在即,我不希望班上的种子选手被这样的无聊小事影响成绩。
于是我拍了拍张明明的肩,谢过她之后,让她先回教室。张明明仰起头盯着我,没有离开。我目光下移,看到她卷起来的袖子下,裸露的手臂上有着两个快要消失的针孔痕迹。
“啊,张明明同学,你也一样,注意身体。”我赶紧补充地叮嘱了她一句,再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回到办公室里。
黄冉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越过她,回到办公桌前,她忽然开口:“老师,下节课考试,我可以回去了么?”
我有些心烦,对她挥了挥手:“黄冉,老师希望你注意一点,大家同学是个缘分,都是大孩子了,有的事情,别让老师最后不好处理。”说完我补了一句,“你先回去,等我跟李欣同学谈完再和你好好说说这件事。”
我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个极轻的笑声。我抬起头,黄冉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再等我看时,她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她关门的动作有些大,震下来很多墙灰。我决定到时候跟校长提提意见,把办公室也顺带翻修一下。
我拉开抽屉,取出讲义,里面莫名其妙飘出了一张纸,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看,上面打印着一行字——你不配做老师!
我一下皱起了眉。昨天的那张纸条还有花盆忽然浮现在眼前,我猛地回头盯着办公室大门,黄冉身上那股陈旧的气息还若隐若现地漂浮在空气里。
刚才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而我的抽屉一直没有上锁的习惯。
我决定得好好跟这个女孩谈谈,实在不行,就把她调出我的班级。我可不想自己的班上有这样的异类存在。
被刺伤的
那天放学,我既没能找到李欣,也没能找到黄冉。问学生,所有人都告诉我她们放学就走了,似乎是李欣叫的黄冉,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回到办公室,那张纸条还孤零零地躺在废纸篓中。我弯腰将它捡出来,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当得很失败。
窗外继续响着刺耳的施工噪音,我揉揉耳朵,拉开门。
也许是夏天要到了,太阳一天比一天红,教学楼的玻璃在这个时间已经被染成了血的颜色。
我走到自己的车边,忽然愣住,车被人划了!
用类似钥匙的尖锐物体,绕着车划了一圈。我惊愕地看着心爱的代步工具,气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看见窗玻璃上夹着一张纸条一你永远看不到我!我恨你!
这句话没头没脑地出现,让人根本没法弄清原委。我狠狠地将纸条扯下来,撕烂之后扔在地上跺了好几脚。
“太过分——这,这太过分了……”我摸出手机,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手足冰凉。这已经超越了恶作剧的范畴,再联系之前的那些纸条,那个莫名其妙摔下来的花盆,我无法再纵容黄冉这样下去。
我拨通了校长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绵长的“嘟——嘟——嘟——”的声音,像一头怪兽蚕食着我的耐心。我死死咬着牙,挂上电话,准备再次拨打。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叫。我抬起头,看见远远地跑过来一个人。等她近了,我才看清楚是李欣。李欣冲着我狂奔过来,满脸是泪。跑到跟前我才发现,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左手,指缝里渗出了鲜血。我被她的样子骇住,一时竟无法言语,直到她躲到我身后,瑟瑟发抖地抓住我的衣摆:“老师,救救我……”
我转身抓住她的肩,她的身子很凉,整个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手上的血一直往外流,就像怎么也止不住。
“怎么回事?谁弄伤你的?”
李欣的大眼睛里涌出眼泪,她抽抽搭搭地刚要开口,忽然越过我,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猛然睁大,“啊”地使劲叫了起来。
我倏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抓着美工刀追过来的黄冉。
我将李欣送去了医院,黄冉跟着我们。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路上李欣只是捂着脸哭,我冷冷地看着黄冉,内心被失望笼罩着。
李欣包扎完毕,捂着伤口出来。我为她叫了辆出租
车,她坐上车,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我嘱咐司机将她直接送回家,再转过头看着黄冉。
她素色的裙子上沾染了鲜血,干涸之后变成了丑陋的斑点。
“为什么要刺伤别人?”
黄冉抬起头看着我。
“就因为她举报你和外校那些小混混敲诈同学?就因为她成绩好?老师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先学会做人。”她小声嗫嚅着。
“你做到了么?”
黄冉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的火气被她激起来,联想到那些奇怪的纸条还有我的车,对了,还有那个差点砸死我的花盆,怒火忽然一发不可收拾。
我瞪着她冷冷地开口:“我不会跟学校说这个事情,但我希望你自己申请转班,我不想再当你的班主任。”
黄冉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下,终于有了些生动的表情。
“还有,那些东西你别再做了,幼稚!”
“什么……事情?”
“敲诈,还有给我纸条的事情。”
“什么一一敲诈?”
“到现在你还要装么?老师都知道了。”
我转过身,眯着眼睛看着车流,晚风吹过,让我的头脑逐渐清醒,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忽然袭上心头,虽然不是很清晰一一可就是很奇怪。
过了一会儿,黄冉忽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角:“老师,您说的话都是假的么?”
我一愣。她摇了摇头,低下头放开我的衣服:“我知道了。老师再见。”
我张了张嘴,还要再问什么,她却转身跑开了。
第二天,如我所料,李欣请了假在家休息。但黄冉还是照常出现在班级里,我决定一会儿就去找校长说明情况。
张明明身边的位置显得空落落的,下课时我特意到她身边,告诉她李欣生了病,要在家里休养。我特意隐去了黄冉的事情,学生之间,流言猛于虎,我还是想着给这个女孩一个机会。
可就在我告诉了张明明这件事后,张明明忽然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老师,有的事情,我现在不好告诉您,您能在下课后到那栋旧教学楼来么?”
我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她忽然双手合十,对我鞠躬:“拜托拜托,我不敢去办公室,被看到我会死定的。”
我抬起头,黄冉正直勾勾地看着我们的方向。我“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下了课,我暂时放下去校长室的事情,按照张明明说的,往那栋旧教学楼去了。工地上的喧哗声暂时停歇,工人都午休了,终于还给校园一片应有的宁静。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昨天晚上一直萦绕在心里的怪异感觉,越想越不对劲。
当我走到教学楼底下,听见张明明叫我的那一瞬,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感觉究竟怪异在哪里。
李欣的伤在左手虎口上,乍一看很像对面的人用刀刺过来时,正当防卫所致。可当我为她包扎时,却发现那伤口的深浅从右到左递减,如果刀是从对面刺过来,伤口的深浅不应该是从左到右递减么?李欣的伤口,很像是侦探剧里常见的案例,是自己刺自己造成的。
可李欣为什么要刺自己呢?为什么黄冉会追着她?之前那断头的老鼠,被威胁的故事,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事情不是我之前一直以为的那样,那是谁在后面搞鬼呢?
我对着张明明笑了笑,她身后的教学楼沉默着,被包裹在血色的气氛中。
张明明带着我一直走上了教学楼顶层。
这栋教学楼有七层,带个简易电梯。现在电梯间已经弃用了,电梯抽走后,只剩下个空洞洞的电梯井,隐藏在厚厚的门板背面。
现在我就跟张明明一起,站在门板前面。
她对着我笑,我仔细看着这个女孩,从未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她:“张明明,说吧。”
“李欣是装的。”她声音冷淡,是我不熟悉的语调。
“装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敲诈黄冉。那些她举报黄冉的事情,都是她自己做的,因为她实在没办法掩饰了,所以才找黄冉垫背。”
虽然已经大概猜到,可真的从她嘴里得到证实,我依旧觉得痛心无比:“李欣为什么这么做?”
“无聊呗。”张明明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同学堕落到这一步,和她毫无关系,“她成绩好,大家都宠着她,也给她压力。她是你们眼中的优等生,什么都得做表率,她觉得累,就想做点离经叛道的事情。”
“比如?”
“敲诈,校园暴力!”张明明笑起来,“黄冉被她打过很多次,所以才一直穿高领的衣服。”
我背心一寒。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盯着黄冉受伤的手臂说:为什么你要那么堕落?
“黄冉为什么不一告诉我?”
“你会听么,老师?”张明明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来回地踱着步,貌似不屑一顾,“你们这些老师眼睛里只有李欣那种学生,除了她,你们还看得到谁,还会相信谁?黄冉就是傻。上次李欣敲诈她的时候,她说你会信她,她要来找你。李欣嘲笑了她很久,还找人打了她一顿。后来事情闹大了,外校那些小混混被抓了,李欣就想着先下手为强。”
“——那么,你曾经给我说的事情?”
“都是真的,但是老师要把人物调换一下。”
寒气无法抑制地顺着我的脊背爬上后脑,我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我不明白,那么明媚的笑容下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你为什么帮她?”
“我不帮她,我就是下一个。而且老师,我这种中等生,就算拼死了努力得到奖学金,您也不见得记得我的名字。”
那天张明明冷淡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朵里,我盯着她看,她的神色被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中,无法辨认。
“更别提我生病,我受伤一一”
“你也是自己弄伤自己的?”
“我只是想试试被你关注的滋味,可惜我始终只是个中等生
”她笑起来,“我这样的中等生都是这样,像黄冉那样的差生,怎么会相信你那些千篇一律的废话呢?”
我瞪大眼睛:“那些纸条,还有那个花盆,都是你做的?”
“纸条是我写的,花盆一一是那天李欣打黄冉的时候掉下去的。当时全班都看着,哦,还有人跟着一起玩呢。我们经常这么玩,打赌说要几分钟她会受不了求饶。”
全班都看着,还有人跟着玩。全班学生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没有人帮助她。她唯一想要求助的人,说她堕落。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掌抓住,痛得几乎窒息。张明明嘿嘿的冷笑声如同纤细的钢丝钻进我的大脑,缠住我的神经。
“你们怎么这样?”
“怎么?老师,您不如多问问您自己究竟记得几个人。我们告诉了你,你会信么,会去查么?你会帮助她么?你会么?”
我口舌干燥,她心情甚好,玩起了头发:“我一直想着,如果我和李欣走得近一些,也许老师会注意我多一点儿。可惜到了最后,我也只是李欣的同桌而已。您知道么?最大的伤害不是辱骂,是漠视。”
我说不出话,她忽然脸色一变,使劲掰开身后的电梯门:“如果我衣衫不整死在这里,而很多人都看见老师你过来,你猜他们会说什么呢?”
她往后退了一步,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要抓住她。就在那一瞬,张明明让开了,同时她伸出脚绊了我一下,我无法控制地往前摔去。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死了。
可是有人抓住了我。我听见自己肩膀脱臼的声音,抬起头,看见了趴在电梯口上,使劲抓着我的黄冉。
她那么用力,以至于满脸通红。张明明就躺在一边,黄冉第一次做了他们谣言中的事情,只是为了救我这个没能相信她的老师。
“为什么?”我问她。
“老师家的饭,好吃。”她困难地吐出一句奇怪的话。
我忽然感觉我的心脏,痛如刀绞。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面有蜘蛛留下的白色痕迹,纠缠在一起,像无法扯断的网。
黄冉坐在一边,给我削着苹果。她桌子上那些被人写下的奚落语句不知道是否擦干净了,也不知道就算擦干净之后,她心里还会不会留下那些刺眼文字的影子?但是她没有说任何责怪我的话,甚至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手臂和腿上的伤还在发疼,如深入脑髓一般地痛苦着。而我的大脑里,却一直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张明明对着我咆哮的场景。
那天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质问着:你总是看不到我,你为什么看不到我?
那一刻我竟然无法回答她。因为我发现,不止是她,黄冉也好,李欣也好,我其实谁也没有真正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