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苦酒(上)
午後,霏霏的细雪笼罩在寒烨。正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忙著张罗著年夜饭,平时买醉的花花公子也都缩在家里,炙火听曲,再加上昨晚皇妃遇刺,於是街上行人极少,不时有几队皇宫羽林军高举著长戟穿行在雪地里。街里体面的酒馆也多半封了门面,门上贴著烫金的春联,喜迎新春。呼啸的寒风夹著细雪卷起地上散落的喜花,纷纷扬扬,一时间街上萧索得有些冷清。
街角一间不大的双层酒楼此时却分外热闹,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木牌,写著“聚醉楼”三个字,酒菜价格便宜,掌柜的是个死了老伴的中年人,此时正与楼下一群酒客谈笑在一起。除夕日还在外面喝酒的,多半是些做生意折了本的外地商客,夹杂些帝都里无家可归的单身汉子,楼下的四桌酒客都围坐在火炉边,大家聚在一起,喝杯热酒,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倒也能挨过这个寒冷的年关。
一位酒客喝到兴头,扣住酒碗,拿起筷子,敲著节拍唱起家乡的歌谣来,歌声辽阔豪迈,却含著点滴思乡之情。身旁几位同乡也大笑著附和起来,一时间酒楼里人声鼎沸。
门口的棉帘子一掀,冷风携著缕缕幽香吹进来,一身绯衣的女子左手撑起一纸粉红的花伞嫋嫋走进酒馆,随即收起伞来。场面顿时一凝,所有人的目光全投向了她,再也不愿离开。女子并不说话,四处瞅了瞅,径直走到楼梯处,拾阶而上。
掌柜的赶紧小步跟了上去,因为是除夕,小二都请了假,而且酒客们都聚在楼下,二楼并无人。
楼下几个大胆的酒客也悄悄随著掌柜的步上楼梯,都猫在二楼的楼梯口,偷偷凝望。只见绯衣女子寻了一处靠窗的角落,放下花伞,轻轻把窗子拉开一条缝,安静地坐下。窗外的寒风卷著细雪飘进来,轻拂著她苍白如雪的绝豔面容,雪花一触肌肤,立即化为滴滴水珠,宛如泪珠挂满了她的脸。
女子并不饮酒,只讨了壶热茶,氤氲水汽从破旧的壶盖缝隙里蒸腾出来,衬著她美豔绝伦的脸庞,恍若一个美丽而朦胧的梦,众酒客一时都看得痴了。
掌柜的知趣地走开,几个傻看的酒客还如木桩般呆立在那,他用力推了推,怎麽也推不动,便无奈地笑笑,走下楼去。
楼下却也冷清了许多,酒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坐著,低声谈论著那个女子。
“老子走南闯北三十多年,也没见过这麽漂亮的,今儿算是开眼了。”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嘿嘿笑著。
“是啊,这小妮子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过去我还只当是那些风流才子瞎画的,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美人。”旁边一位老人捋著山羊胡子,低声叹道。
“莫不是您老也起了色心?”
“去!去!我老人家要不是儿子的命丢在草原上,这会儿孙子都娶媳妇了!”说著说著,老人眼里淌下几滴浑浊的泪水。
“哈哈哈……”众人却是笑成一团,只因这几年来,老人说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
棉帘子又是一动,一身白缎绣金的清秀公子一脸笑意钻了进来,手里握著一把暗黄的油纸伞,却没有打开。身上满是雪花,被店里的热气一蒸,立刻润湿了大片,他却浑不在乎,脸上笑意更浓,众人也看到熟人似的报之一笑。
掌柜的小步凑上去,满脸堆笑,“颜公子,喝点什麽?”
“来壶‘醉美人’吧。”颜若苏随意地四下看看,发现楼下少了几张平日里常见的面孔。自从三年前母亲去世後,每年春节,颜若苏有一半时间在妓院里,另一半时间就都在这小小的酒楼里,因此对这些常客是耳熟能详。
“陈胖子哪去了?还有邢大头?人呢?”颜若苏纳闷地问。
掌柜的一努嘴,“都在楼梯上呢。”
颜若苏疑惑地走到楼梯,眼见二楼楼梯口上密密实实挤著四五个人,一起呆望著同一方向。
“诸位看猴戏呢?怎麽不下楼饮酒,却在这儿站著。”颜若苏笑著上楼。
“嘘!嘘!你他妈的小点声!”一个光头中年人低声骂道,眼睛却依旧盯住二楼的一角。
“瞅啥呢?我也瞧瞧。”颜若苏兴趣更增,几步登上,从众人中扒开一道缝隙朝二楼看去。
她静静地坐在那望著窗外,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喧嚣。
“怎麽样?漂亮吧?嘿嘿,你这小子真有眼福,美人刚来,你正巧赶到。”一边的陈胖子陶醉地笑道。
颜若苏愣愣地呆住了,一种奇异而美妙的感觉刹那间攫住了他的心,使他的灵魂飘然轻举。这感觉就像在一个昏暗阴沈的地窖中霍然洒下万道金光,一切都因她而生辉,她是照亮一切的光芒。他感到自己深深地陶醉在这种幻妄的幸福里,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不开心的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无比的夺目的幸福。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眼前的她笼罩在一团玫瑰色的迷雾中。他心里满怀爱情、希望和一种追求幸福时的喜滋滋的恐惧,决心踏进那片令人神魂颠倒的迷雾中。
忽然,挤在一起的众人被一股大力推开,几乎倒地,光头正要怒骂,却见颜若苏踏前一步,登上二楼,走向倚窗的女子,边走边吟道:
“帘外雪纷飞,
屋内香溢梅。
玉人独自醉,
芳菲无人陪。”
颜若苏唇边泛起灿烂的笑,一向风流的他自信这样的开场白不会遭到女子的拒绝。他大步来到绯衣女子对面,像对著太阳般不敢朝她多瞧,却也像对著太阳般即使不瞧也还看得见她。他刚要坐下,却听她冷冷地说:
“颜公子误会了,我喝的是茶。”
颜若苏略微一愣,转而笑嘻嘻道:“是茶是酒都无妨,关键是徐姑娘在此,就是白水也能醉倒天下男子了。”说著便毫不客气地坐下。
那边已发出了尖叫和口哨声,光头手指颤巍巍地指著颜若苏,压住满腔激动,“看见没?看见没?老子早说了,要泡妞,就得会作诗!怎麽样吧?”
身旁几个人一起沈重地点头。
掌柜的此时提著热腾腾的一壶酒登上楼梯,见此情形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随众人呆在那观看。
颜若苏刚要说话,却被对面的徐江蓠截口道:“我让你坐了麽?”
“徐姑娘何必如此冷漠?想必有什麽不开心的事吧,不妨说来听听,我或许能为姑娘解忧。”他大著胆子想和她攀谈下去。
“你解不了。”徐江蓠的话语冷若凝霜,左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却被颜若苏一把按住。
“掌柜的,我的酒呢?”
“来喽!”掌柜的闻言立即上前,笑著摆下两支酒杯与一壶热酒,转身又回到那偷看。
颜若苏提起酒壶,为她斟满,“徐姑娘尝尝这家的‘醉美人’,温热之後口感绝佳。”说著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徐江蓠举起酒杯,却并不饮。她低头注视杯中的酒色,酒香夹杂著淡淡的体香蒸腾起来,微微有几分忧伤的意味。她犹豫了片刻,抿了一小口,然後轻阖眼帘,喃喃地说:“是不错,可比起家乡的酒还差了点。”
颜若苏一口饮尽,又重新斟满,“徐姑娘家乡是哪的?”
徐江蓠没有说话,睁开双目,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是一片苍白。
“你怎麽一个人出来喝酒?”她岔开话题,幽幽问道。
“到春节了,我天天一个人出来喝酒。”颜若苏无奈地笑笑。
“你府上那麽多人,没人和你一起?”
“呵呵,那麽多人,却没人是和我一起的。”颜若苏苦笑,又饮一杯,脸上现出失意落寞和孤独入骨的神情。“话不投机三句多,我无法理解他们,他们也没想要了解我。亲人,其实只是见的多的陌生人。我父亲和哥哥常年出征在外,同辈的兄弟们也大多混迹於官场,都与我关系冷淡。我母亲又走的早,现在亲戚朋友倒是一大堆,那麽多人,整天热热闹闹,却都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没人真正在意我,也没个能说说贴心话的人。”
徐江蓠也仰头饮尽,酒精的热度渗入体内,白皙的双颊上晕开两抹嫣红,美得豔丽而悲戚,越发显得勾魂荡魄。“那你怎麽也不想创番功业,像你父亲和哥哥那般扬名立万?像之前漠远大捷,他们可是又立了大功,你们家荣耀无比啊。”
“对啊,我可是跟著沾光了,如果没有他们我也过不上那麽舒坦的日子啊。像我现在这样花天酒地,虽说无所事事,却也玩个痛快。”他说著又为自己斟满一杯。
“你倒是自得其乐。”徐江蓠也随之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
颜若苏喝完杯里的酒,又满上,问道:“徐姑娘,你的家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