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苦酒(下)
徐江蓠手一颤，酒差点洒出。她蓦然抬头，凝视著颜若苏，目光却仿佛透过他的身体，投向远方。许久後，她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
颜若苏仔细凝望眼前的女子，她的双眸宛如一水墨池深潭，笼罩了一层淡薄的寒雾，里面透著股浓浓的迷茫之意，瞳子中隐隐含有无尽的忧怨与悲愁，似乎有许多故事发生在她身上。
颜若苏苦笑著说：“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干了。”
两人对饮而尽。
“其实一个人呢也没什麽不好，自己给自己当家作主，哈哈。”
徐江蓠轻咬著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坚决和果断渐渐替代了原本忧愤、踟蹰、痛苦的表情。她想起阿爷和祖母在自己眼前被残酷杀死的一幕幕，还有她心爱的他，连尸体都无从寻觅。那些爱她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她，可她却活了下来。她已然无路可选，是那些人把她逼上了这条绝路，她要报复那些人，为自己所爱的人复仇。从这一刻起，她已然明白了自己所要走的路，那绝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即使遍体鳞伤，她也无法退後。
两人一时沈默起来，场面静得有些发涩。
“还要一杯麽？”
“不了，我得回去了。”徐江蓠放下酒杯，起身。
“我送你。”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走走，谢谢你。”她拿起花伞，走向楼梯，旁观的几个人一溜烟地跑下楼去，她沿著阶梯一层一层认真地走下楼。
颜若苏想挽留她，他感到若是这样让她离去，他将失去他的幸福，失去他人生的意义。这是他第一次强烈感受到的渴望，渴望见到她，渴望听见她的声音，渴望得到她的爱。可是他却说不出任何话来挽留她，他恨自己的怯懦，不敢去争取，只能看著她走远，懊丧和悲愤地握紧拳头。
楼下的一双双眼睛随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出酒楼，帘子一落下，所有人忽地全凑到门口，掀开帘子去看雪地里那名女子绯红的背影。
颜若苏在二楼恼恨地又饮了一杯，然後起身坐到对面，他用力嗅著空气里的遗香，十分迷醉，心里感到莫名的愉悦。突然他发现刚才徐江蓠一直放在桌上的右臂位置隐约留下一抹红晕的印迹，在淡黄色的酒桌上分外显眼。他用手指沾了沾，送到唇边，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溢了出来。
他眉头一皱，抬头望向窗外，那个绯红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了。
颜若苏楞楞地看著窗外的细雪，思绪飘浮，脸上交织著担忧、猜疑和心疼的神态。忽见楼下一位男子，动作有点僵硬地垂头走在街上。
“顾兄！来，上来陪小弟喝一杯!”颜若苏竭力抛开心事，朝他招手高呼。
男子抬头看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快上来吧，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好吧。”男子满怀忧虑地点点头，走进酒楼。
颜若苏新讨了一壶热酒，两人对面坐下。
“看来今天顾兄心情不佳啊，除夕之日还在街上闲逛，也没见苏姑娘陪你。”颜若苏为顾揭飞斟酒，“来来，先喝一杯驱驱寒气。”
顾揭飞脸色凝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皇上撤了我的羽林都尉之职，把我贬到渊州去作宣节校尉，哎！”
“就因昨晚的行刺？”颜若苏淡然问道。
“是啊，死了两个贵妃和皇上的七个贴身太监，还不严重麽？”顾揭飞自己又斟满一杯，“刺客就在我眼皮底下逃走，再加上几个平常与家父有过节的刀笔小吏落井下石，皇上没杀我已是给足家父面子了。”
“刺客武艺高强？”
顾揭飞摇摇头，“她是个女人，武艺平平，我射中她的右臂，本来要生擒她的，没想到突然又来个黑衣人，把她救走了。”他越想越烦闷，仰头灌下苦酒。
“右臂？”颜若苏有些诧异。
“嗯，右肢小臂处。”顾揭飞紧拧眉头，仰望天花板。
颜若苏强压下脸上涌出的惊愕与惴惴不安，不动声色地右肘发力，悄悄用袖子擦拭桌上的血渍，“你看见她的脸了麽？”
“没有。”顾揭飞低下头，忽然注意到颜若苏微微挪动的右臂，然後警觉地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颜若苏看出些端倪，呵呵笑道：“顾兄多虑了，小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行刺？”说著卷起右边长袖，露出一段完好的小臂。
顾揭飞尴尬地笑笑，“贤弟别误会，愚兄没别的意思，刺客是个女人，这点可以肯定。”
颜若苏不想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以免露出马脚，连忙把话头岔开。“顾兄不必如此，其实去外面散散心也是好的。正好过两天小弟有个差事要去余杭，与顾兄顺道，咱们正好同行。”
“差事？”
“小弟的差事自然不是公差，余杭一位同宗的妹妹出嫁，小弟替父兄去赶礼。顺便去江南游玩一圈。”
“哎！也不知我这一去，何时才能回寒烨。”顾揭飞拄著下巴，若有所思。
“我呸！你还是个爷们不？”一声娇婉的女音忽然嗔喝道，顾揭飞浑身一哆嗦。
颜若苏一惊回头，旋即笑吟吟道：“原来是美人来寻夫了，顾兄和苏姑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这麽大的寒烨城，苏姑娘一下子便知晓顾兄在何处。”
只见苏宓璎俏生生立在不远处，一脸怒色。
“哼！谁和他有灵犀，他就是个孬种，被贬个官就寻死觅活的，还躲了我一上午，不是爷们！”
“我、我哪有啊。”顾揭飞低著头，双手搓著酒杯，小声争辩。
“你哪没有？一脸哭丧样，像死了娘似的，又不是要被砍头了！”苏宓璎骂声越来越大，俨然像是训斥孩子的妈，楼下几个好事的酒客又偷偷摸上楼梯，猫在那偷听。
“都给我滚！”苏宓璎回头一声吼骂，吓得几个酒客屁滚尿流地跑下楼去。
顾揭飞下意识地站起来，也要下楼。
“你给我坐下，谁让你滚了？！”
顾揭飞又讪讪地坐下，弓起身子，紧张得如临大敌。
“苏姑娘，你也太凶了，吓得顾兄大气都不敢出。”颜若苏站起身，仗义执言。
“没你的事！”苏宓璎大声骂道。弄得颜若苏哭笑不得，心里直犯嘀咕：“这个母老虎这麽凶，不知顾揭飞平日里是怎麽熬过来的。”
“你想如何？”苏宓璎怒气稍减。
“我、我现在就回去收拾行装，春节过後就去渊州上任。”顾揭飞小心翼翼地说。
“对对，小弟我也回去整理下，和顾兄一起启程，一路上我再多劝劝顾兄，一定让顾兄重拾信心。”颜若苏轻拍顾揭飞的肩膀，瞅著苏宓璎呵呵笑道。
“有你这种狐朋狗友我更不放心。”苏宓璎冷哼一声。
“苏姑娘放心，我绝对会照看好顾兄，要不苏姑娘也和我们一同前往？”
“你以为我不想去？若不是我爹不同意，还轮得著你照看？”
“是是，我愚昧了，苏姑娘放心，我一定……”
“什麽苏姑娘，姑奶奶比你大，别想占姑奶奶便宜，叫姐姐！”
颜若苏脸上陪著笑，心里寻思：“你个母老虎，也就长我几个月，还装什麽姐姐。”口中却乖乖地说：“好好，苏姐姐放心，我一定替姐姐管好顾兄。”
“哼，这一路上，你这风流胚子可别把他带坏了，不许去那种地方。”
“是是，我一定不会带顾兄去妓院，请姐姐放心。”颜若苏讪讪笑道。
“嗯。”顾揭飞也在一旁小声应道。
“妓院？你敢去妓院？！”苏宓璎一听妓院二字，登时火冒三丈，一把拧住顾揭飞耳朵，拎兔子般把他揪起来，在他耳旁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这一路上你不许看漂亮姑娘，不许跟女人说话，更不许去妓院，否则我要你血命！”
颜若苏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
“哎呦，好好，我知道了，我哪敢呀我！”顾揭飞叫苦不迭。
“光知道不行，你得记住！把我的话烙在心里！”
“好好，我烙著了！烙著了！”顾揭飞哀求。
苏宓璎这才神色稍缓，松开他的耳朵，又对颜若苏冷冷问道：“你那个什麽茹莺表妹呢？她不会也一起去吧？”
“苏姐姐放心，她前几天回家乡探亲去了，来回少说也得半年。”
“嗯，这还差不多。”苏宓璎终於满意地露出微笑。
颜若苏暗地里捏了把汗，寻思要是茹莺没回五余国为父母重修坟墓，此刻怕是得被这个母老虎骂死。
“好了，来，喝酒,今天就当给你们饯行。”苏宓璎毫不客气地顺手捡张椅子坐下，拎起酒壶，随便找了个瓷杯，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秀目一翻，“你们坐呀。”
颜若苏和顾揭飞这才坐下。
“倒酒呀你，傻愣什麽？”她朝著顾揭飞埋怨道，忽又甜甜一笑，把嘴凑上去，附耳小声说：“你这辈子都是我的，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掉，这辈子是，下辈子还是。”
顾揭飞只是呵呵傻笑，笑容苦涩却含著丝丝甜蜜。
“我说，乖弟弟呀。”苏宓璎突然转头温柔地冒出这麽一句，把颜若苏惊得一口酒喷出，咳嗽不已。
“行了，别咳嗽了，你再点些菜呀，我都饿了，我又没来过这，寻了整整一上午呢！”
颜若苏强忍著笑意，看著苏宓璎娇蛮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