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牵绊(上)
五鹿原之战,瑞军伤亡九万,菁华尽失。从此大瑞一颓不振,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蹒跚著走向寂灭。甘州军死伤五万,积累十余年的攻城战具被毁十之七八,无力再攻,饮恨而归。
寒烨城,紫泉宫。
从战场上归来的武将们进宫前不约而同地想明白了一件事:大败的责任不是活著的任何一人可以承担的,只有推卸才能逃脱罪责。
朝堂上,那些主动请战的以及不同意出战的将领们都异口同声地把责任归在顾尧卿身上。顾尧卿麾下少数未战死的旧部不忍心对其诬陷,可又不敢出头,只能默然。纪怀臣为顾尧卿力争辩驳,想将罪责加在叛将京布的头上。林古立即将矛头转向顾尧卿用人不当的失职之过上,於是诸将纷纷响应,随之群起而攻。
顾揭飞怒视著与纪怀臣争论的那一张张因惧怕而扭曲的丑恶嘴脸,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与痛楚: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大瑞朝如今竟被这群无耻之徒所执掌。而年少的皇帝坐在宝殿之上,自始至终都在拄著下巴出神,没说过一句话。
朗朗乾坤下,忠奸难辨,是非不分,乱臣贼子,践踏忠义。
他与这些人同站在大殿里,简直闻到了一股腐败的恶臭,从他们说话的动作、语言、神态里流出。他恨不得拔剑血洗大殿!
最终,顾尧卿以轻敌冒进、用人失察之罪被夺去护国将军之名。朝廷念其过去之功,不再深究其他。至於顾揭飞之功则被众将轻描淡写地略过,毕竟他们不愿自己昧著良心栽赃的护国将军之子一跃飞到他们的头上。
他们因顾揭飞的怒视和内心对自己卑劣行径的自责而感到心中惊颤不已。
顾揭飞逃一样的离开大殿,他被那种污浊的氛围熏烤得不敢呼吸。他的家族世代皆为大将,为大瑞浴血奋战,忠心耿耿。可到头来只因一场叛将临阵倒戈所导致的战败,他的父亲竟连一个护国将军的名号都被剥夺。他恨。但他不会忘记他的誓言。
他的生命已与大瑞紧紧相联,他回不了头。
顾府。
顾揭飞走进父亲的书房“寸心斋”。壁上挂著几幅墨宝,皆为顾尧卿亲笔书写。案上用蓝玉牙月石镇著铺开的宣纸,上面是篇写了一半的“平乱十策”,想来是顾尧卿去沙阳关之前所写,可他再也无法将它完成了。
顾揭飞手指轻轻触摸著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他知道,这篇写下一半的“平乱十策”,注定要由他来续写。
此时房门轻开,范文厚悄然走进来,躬身道:“少将军。”
顾揭飞没有回头,“文厚,父亲走前可有什麽交代?”
范文厚说:“将军出战前没有什麽特别的吩咐,只是望著窗外的细雪静了片刻,说好久没有和飞儿一起安静地看雪了。”
顾揭飞紧闭双眼,一丝酸楚爬上心头。他想起小时候常与父亲并肩看雪,两人都沈默不言,一看便是几个时辰。那时候世界那麽安静,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朋党之争,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和父亲相偎在一起,岁月静好。
时间瞬间凝结。
是谁在暗处偷偷哭泣?是谁匆匆地写下了誓言?
范文厚看著他的背脊轻轻抖动,心知他此刻哀思翻涌,便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司徒正等在‘沈雪堂’里求见。”
“知道了。”顾揭飞转身出屋。
范文厚上前几步,看见案上那篇“平乱十策”的落款处签下了一列小字,字迹模糊,几滴水渍尚未干涸。
那是三个字:顾揭飞。
沈雪堂。
纪怀臣坐於堂中,见顾揭飞来了,立即站起,拱手道:“老夫愧对少将军!”
顾揭飞当即跪下,“满堂文武,只有大司徒一人为家父出头,请受晚生一拜!”
“哎!”纪怀臣沈重地摇头,扶顾揭飞站起,“只希望少将军不要心生芥蒂,对朝廷怨恨。”
“大司徒放心,晚辈知道轻重缓急。”顾揭飞目光冷定。
“如今朝中风云激起,波诡云谲,我怕他们为提防你的报复,早晚会对少将军下手。”
“晚辈该怎麽做,请大司徒明示。”
“这次大战,朝廷抽调了周边十几个郡的兵力,其中也包括北方诸郡。这北方的八个部族原本是蛮蒙的小部落,因不敌单於呼灼岩才投奔了大瑞。现今有几个北方部族瞧我大瑞兵力薄弱,便蠢蠢欲动,有两个部族已经宣布脱离大瑞朝的管辖,估计不久後北方战乱将要再起。我有意上书皇帝,立你为平北将军,远征讨伐。等你立下功劳归来後,我便可按军功将你晋升为武威将军。这样他们就不敢加害於你,你也可为国效力,尽忠报国。”
“晚辈听凭大司徒调遣。”
“好。希望你我二人联手能重振大瑞的雄风!”纪怀臣满心激动地看著顾揭飞。两人击掌为誓。
夜。凝梦园,小北塘的池水幽冷,上面覆上了一层厚霜。
院墙外,皇帝踩在一个老公公的背上,趴在墙头,墨色的华贵大氅直拖到地面。
“哎呦圣上,看到没有啊?老奴快坚持不住了。”公公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再等等,马上就好。”皇帝贪婪地眺望园子里闪著灯火的屋子。
“圣上,您还是进园吧,就当是可怜可怜老奴。”公公已经喘不上来气了。
皇帝终於下来,然後伸手去扶公公。
公公锤著腰,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哎,这个姑奶奶呀,不但害苦了圣上,也害苦了老奴啊。”
“劳苦你了。”皇帝脸上有些歉意。
“老奴这把老骨头就是全碎了也不要紧,只是圣上何时才能进园去啊?老奴都跟著著急呀!”
“我……我不敢进去。洞房那夜,她差点杀了我。”皇帝垂著头,回想起那夜的情景,低声嘟囔道。
“可这麽下去不是个办法呀。”
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小声说:“你叫小弦子把纸笔拿来。”
公公小步退去,片刻後端来了盘碟,上面呈著文房四宝。
摇曳的灯火下,皇帝朱笔摇动,写下一首《长相思》,词曰:
“月依墙,梦依墙。缕缕情思惹远星,辰星点点情。
抛流光,叹流光。欲把相思付晚风,风吹到北塘。”
皇帝写完,将纸轻轻一抖,吹干墨迹,“快,送进去。”
公公弯腰接下,绕到园门进去。
“娘娘,郑公公送上来皇上御笔填的一首词,说一定要让娘娘亲自过目。”宫女立於侧,恭敬地捧著盘碟。
苏宓璎拿起纸只瞟了一眼,怒容乍现,立即给撕得粉碎。她趴在梳妆台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宫女回头对等在外面的郑公公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窗外传来了流亮的笛声,像是一场急雨後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空气中弥散著清新的泥土芬芳,天边描著一条朦胧而迷幻的彩虹。
苏宓璎对镜拭泪。镜中的自己憔悴著容颜,全然不似一位刚刚披上嫁衣的新娘。
此时笛声倏然一转,曲调渐渐凄悲,如怨如慕,宛如男子遥望著对岸那心爱的女子,求之不得。
苏宓璎轻理云鬓,镜里映出她身後墙上挂著的一幅精细的工笔花鸟画。泪眼朦胧中,画里仿佛漫起了薄雾。她揉揉眼睛,再看时,那画已黯淡了色彩,镜中的人也憔悴了三年,而屋外的笛声也已换了模样。就这样,三年来,说不尽的孤寂泯灭了她人生最璀璨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