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牵绊（下）

溢思殿。

年轻的皇帝坐在殿上，手中一支光灿晶莹的酒樽。大殿里坐著男男女女共有百余人，每人皆手执乐器，神色认真。

皇帝放下金樽，微微点头，然後轻阖双眼，侧耳倾听。

乐师当中一位淡妆女子，唇边横放著一支金丝白玉笛，她深吸了一口气。

清脆的笛声悠悠然地飘溢出来，尽是一片浓郁的绿意。四周恍如被一幅巨大的画布罩住，有无形的丹青妙手正在其上挥动如椽之笔，忘情地泼墨作画。场景顿时由绮丽堂皇的宫殿转到了花香鸟语的山野里：牧童骑著青灰色的水牛，悠哉悠哉地走在青山绿水间。几片疏淡的白云，一行人字的大雁，几声夏蝉的鸣叫，一泓娟秀的小溪，美得宛若一首静谧的山水诗。牧童在牛背上摇晃著小脑袋，用竹笛轻轻吹奏著田间的小调，水牛的头一扬一顿地相和著。绿盈盈的笛声婉转悠扬，翠满山间。

飘渺的笛声蓦然断绝。一排低沈的编锺响起，犹如乌云悬顶，天色转阴。大鼓擂起，有节奏地敲击著鼓点，彷若石子般的雨点猛然落下。锺鼓同鸣，天边雷云滚动，狂风怒吼，电光咆哮，随後洒下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啪啪地砸在田田的莲叶上，溅出琼玉般的水花。

鼓声、锺声骤然停歇，噪声随之渐渐消散，有如云销雨霁，万缕金丝般的阳光洒下。清澈而活泼的琴声紧随而来，像是荷塘里一尾红鲤摇摆著身姿从水中一片莲叶下活蹦乱跳地窜了出来，荷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琴声行云流水，仿佛淙淙的溪流飞漫在空中。音色逐渐拔高，又轻然一落，宛若莲花花瓣上一滴晶莹的露珠顺著莲枝，快速滑过她轻柔曼妙的肢体，落入水中。琴声愈低愈细，慢慢归於寂静，如一只蜻蜓轻盈地落在一株水莲上，粉嫩嫩的莲花含羞地低了低头，温柔地安静下来。

一时无声。

两个短促的琴音又带起一片绵密的古筝摇指，那是两滴清露滴入水中，泛出圈圈涟漪，惊起的蜻蜓轻振著一双薄翅，绕莲飞舞。古筝连绵不绝，时高时低，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最後落在飘浮於水面的一片莲叶上。

琴声消没，鼓点再起，震得水面上的莲叶扑簌而动，池水轻颤，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瞬间的寂静後，锺鼓管弦突然炸开，带著震天撼地的力量喷薄而出。一轮白影从莲叶上急掠而过，白马上一人白衣白铠，蕴聚著勃勃的生气与无限的活力疾驰冲来。虽只有一人一骑，可他身後却恍如有千军万马在汹涌奔驰。管弦的合乐倏地拔高，他骑马立於高坡之上，白马人立而起，仰天一声悲怆苍劲的长嘶。声势浩大的合奏轰然奏响，他带马冲锋，就像是一阵狂风，所过之处，草木倒伏，所有的一切都被之席卷！

白影一晃，群音渐消，他骑马冲入一片绿意盎然的密林中，消隐无踪。梦幻般的世界顿成泡影消散。

许多乐师喘著气，各自放下手中的乐器，以衣袖擦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演奏如此宏大的乐章让他们感到疲惫不堪，心力交瘁。

一声轻轻的拍掌，皇帝终於睁开眼睛，点头微笑。

这一曲正是皇帝亲自谱写，共分四章的“帝都幻梦曲”。

“这一次确比之前有所进步。”皇帝含笑称赞，“第一章的‘牧园’，小婉吹笛的功夫是日渐精湛了，恬静的乡间田园味道很浓，非常好。”

乐师中那名手持白笛的女子得了夸赞，甜甜地笑。众所周知，皇帝在音律上堪称大家，能得到皇帝的亲口赞许，是身为乐师的无上光荣。

“第二章的‘急雨’也达到了杂而不乱，暴雨来袭的成效。”

殿里众多男乐师终於舒了口气。这章的曲谱杂声甚多，极易混乱，他们私下里不知排演了多少回，总算有了今日的默契配合。

“只是还需稍微注意下节奏的把握，风雨雷电要表现出前後的层次。”

男乐师们刚刚蹿起的情绪又直落回去。

皇帝注意到他们失落的表情，又补上一句，“不过也是很不易了，大家做的很好。”皇帝点点头，“到了‘荷塘’这章，就不得不好好夸一夸小凝的琴艺了。小凝不愧是苏先生门下的高徒，深得苏先生的真传，这一章弹奏得精妙绝伦，无可挑剔。”

一位手抚瑶琴的女孩儿得意地笑起来，美得像是朵娇嫩的雏菊。众乐师都向她投来羡慕乃至妒忌的目光。能得到皇帝如此盛赞的乐师，迄今为止寥寥无几。

“至於最後一章的‘龙将’，大家也是配合的极好，席卷天下的磅礴气势跃

然涌出。”

这回一百多位乐师一起弹冠相庆，能把如此庞大繁杂的乐章演奏到令皇帝满意的程度，实在是难得。

皇帝安静地看著殿里。等乐师们完全静下後，他用不大的声音说：“唯一一点瑕疵，就是最後一章小凝的琴声，还是有那麽一点柔意未脱，夹杂在合奏里感觉像是白马的背上又载了位女子。望小凝下次注意一下。”

众人哑口无言，他们对皇帝的耳力感到不可思议。在数十种乐器的合奏里，一张琴的声音简直渺小如沧海之一粟。而皇帝竟能将其区分出来，这实在到了可怕的地步。

短暂的沈默後，有女子笑出声来。

小凝受了嘲笑，满脸通红，她气恼地起身，“我就知道！你还是想著那个苏宓璎！全天下就她弹的最好！哼，你去找她给你弹吧！”她哭著转头跑出大殿。

“哎呀，别！”皇帝急得站了起来，“快、快去把她追回来！”

殿里几个与小凝要好的女孩儿即刻追了出去。

皇帝慢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小声自语：“确实没她弹得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