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寻刀(上)
天祚三年四月,寒烨城,纪府。
夜,纪怀臣站在园中仰首望天,眼中映出天边灿然的星辉。今日早朝时,共有三十二名朝臣联名上奏弹劾他擅权欺主,贪腐荒淫。
“爹!”纪玄月疾步走来,喘著气说:“不好了,林古被皇上诏进宫里了!”
纪怀臣冷笑了一下,“他是不是老泪纵横地对陛下说,我如何对他和百官肆意欺凌,还侮辱陛下?”
“嗯,刚才郑公公派人来传话,说林古跪在皇帝面前,先是假装害怕的沈默不语。皇上亲自去扶,他立即扑倒在皇上脚下,全身颤抖,痛哭流涕。皇上素来尊敬他,又以为他受了什麽莫大的委屈,便宽慰他定会为其做主,让他有什麽话尽管说。林古就边哭边恶毒地指责爹骄横自恣,凡事专制。皇上哀怜他近七十高龄还哭得这等伤心,因此对爹无比愤恨。郑公公让我们速速想出对策,否则在劫难逃!”
“对策?还能有什麽对策?他必欲除我而後快啊!”
“这个林古实在太老奸巨猾了!咱们几次都把他逼到绝路上了,可他就像条泥鳅一样,每次都能从咱们手心里溜走。他不但把孙女推为後宫之主,去年年初还以皇帝成年为由,再加上朝中舆论的助威以至爹丢了大权,让皇帝亲了政。这次他煽动手下那些大臣联名诬陷爹,本来已被爹当场驳回,没想到现在他又和皇上打起感情牌。我们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敌不过他与皇帝那九年的患难之情啊!”
纪怀臣神色哀痛,万念俱灰,“当年先帝临终嘱托我们四位辅政大臣务必要谨慎辅佐新君,保我大瑞江山。可如今,护国将军顾尧卿战死沙场,车骑将军金迪病殁於塌,御史大夫穆弘又归附了林古这个奸臣,而我也要大祸临头,难道是天要亡我大瑞麽?”
“爹,我们还是连夜逃了吧!”
“月儿你走吧,爹不能走。”纪怀臣摇摇头,用坚定的目光凝望女儿,“爹是先帝亲立的大司徒,绝不能为了活命而逃之夭夭。”
“爹怎麽如此迂腐!难道要为了那个昏庸无度的狗皇帝白白舍了性命吗?这三年来,他何时尽到一位当皇帝的职责了?如今皇室衰微,东、北各地诸侯拥兵自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却不闻不问,只会每日和他那群乐工缩在溢思殿里奏些靡靡之音,以此讨珞妃的欢心。女儿早就让爹废了他,另立新主,可爹却总是不忍心。导致他一味地纵容林古结党营私,结果现在林古羽翼丰满,把朝廷搅得乌烟瘴气!”
纪怀臣阖紧双眼,面露无限痛惜之色。
“当时女儿想嫁入後宫,作为爹的後援,与皇後林南风分庭抗礼,可爹还是不许。以至眼睁睁看著林古这个奸贼一天天壮大起来。”纪玄月恨恨地说。
“我又怎舍得让你入了後宫那个虎狼之穴呢!”纪怀臣叹息道。
“爹,走吧。”纪玄月苦苦劝说父亲。
“做人要有始有终。我既已答应了先帝,便唯有鞠躬尽瘁,以报皇恩。我与林古斗法三年,终於还是一败涂地。就让陛下取了我的性命,我到了九幽黄泉下,也算对得起先帝的重托。”
“可这是无谓的牺牲!”
“我只希望能惊醒更多的仁人志士,为大瑞站起来。”
“爹!”
“我意已决。你快走吧,去找云儿。”纪怀臣推开女儿,走进屋里,紧闭房门。
翌日,十余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纪怀臣结交边将,图谋不轨。纪怀臣当庭据理力争,无果。
午後,皇帝以“内臣欺凌君上,结交边将”等四大罪罢免纪怀臣大司徒之职,并於三日後赐死。朝中大臣多有为其求情者,也一律免官撤职。之後,林古领丞相之职。奸相林古从此开始在朝中一手遮天。
北国,暮春时节。
军帐中,一身银黑色铁铠的将军默默念完了信,手一垂,叹息了一声。
信上最後一句黯然写道:“老夫终没能等到少将军归来。愧也!愧也!”
夕阳,寒烨城东。
纪玄月嘴边贴著两瞥小胡,头戴紫黑色毡帽,与十几个家仆躲过了城门士卒的盘查。当走出长乐门时,她低下头,不由地落下泪来。逆著夕照走了很远後,她拨马回望。寒烨城远远地矗立在那,城门大开,犹如张开大口吞食世间一切的巨兽。
纪玄月眼中含泪,狠狠立下誓言:“寒烨城,当我再见你时,江山易主!”她这麽说著,然後回身驾马,再不回头。
天祚四年二月,早春的余杭。
粗鲁的踹门声惊醒了屋里还在沈睡的一对夫妻,婴儿的啼哭声也随之响起,男人起身开了房门。
“赶紧搬走!山上的石头马上就运到这了!你家得拆了,挡道!”官差霸道无礼地吼了一句,转身就走。
男人回屋。妻子已经在床边坐起,怀里抱著六个月大的男婴。她轻轻地哄拍著宝宝,嘴里断断续续地哼著一支柔和的调子。
“我们得走了。”男人温言道。
妻子抬头看著丈夫,眼中流露出惊慌与担忧的神态。生活拮据的他们无处可去。
自从林古做了宰相之後,骄奢淫逸,势焰熏天,朝中再无人敢与之争锋。皇帝与林古一起穷奢极欲,挥霍天下之财。大瑞朝纲不振,奸臣横行,皇帝下诏每每随心所欲,林古非但不制止,反而变本加厉地讨好皇帝。皇帝喜好乐曲,林古就广搜天下乐工,抓进宫中为皇帝演奏。皇帝喜好异花怪石,林古便令江南一带官员收罗奇花异木,嶙峋美石,经水路千里,运回寒烨。沿途舳舻连天,络绎不绝,一时蔚为壮观。各地刺史郡守为了讨好林古,也为其推波助澜。凡民间一花一石稍有奇异之态,立即封装搬运,沿路破屋拆墙,动用大量民役,致使东南数十郡鸡犬不宁,百姓怨声载道。於是便有了後世称之为“花石劫”的数年之乱。
进献给皇帝的奇石怪木,在途中任何人任何物不可阻拦,否则便是“大不恭”之罪。夫妻二人无奈,只得收拾家中值钱之物,匆匆出门。
刚走出屋不远,就听身後一声声号子传来。远处山下,数百人吃力地拽著粗绳,拉动身後一块丑陋的巨石。随後几个官差带刀冲进那间简陋的茅屋,片刻後将小屋翻了个底朝天,然後捧出些物什,从外将其推倒。
男人远望著那堆倾颓在地的废墟,在那里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平静的四年生活。在那些恬淡、温馨、纯朴、平凡的日子里,他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做被人牵挂的幸福。他心情复杂地摇头,带著妻子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