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寻刀（下）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颜若苏睁开了眼睛。那是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像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境。无数巨大的镜子悬立在空中，有如一座由镜子构筑的空中城市，可镜中却没有他的影子。
突然，数不尽的画面在镜子里映出，那些是无数人过往的记忆：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悲的，喜的，哀的，怨的……如今这些回忆交织在一起，就像千丝万缕的蚕丝缠绕成一团。
颜若苏走向那座虚幻又真实的城市，抬头仰望，一个巨大的水晶迷宫悬浮在顶。那些人一生的悲哀与欢笑，此刻都灌入他的脑海里，让他哭，让他笑，让他哀伤，让他留恋。
他俯身低头，无数的表情在他脸上一一掠过，最终汇聚成一丝又细又长的微笑。他与所有人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凝结成那麽一股力量，在他的血管中汹涌冲撞。
他闭眼，似乎已做好了准备。
蓦然间，记忆的城市轰然坍塌，所有的巨镜同时在眼前碎裂、翻卷，汇成了一个由无数细碎的镜片构成的海啸。
整个世界从四面八方朝他猛烈地挤压过来！
熊熊燃烧的火焰舔舐著他的心脏，撕裂著他的肉体，灼透著他的灵魂。他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在燃烧，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尖叫，每一寸骨骼都在狰狞地咆哮。浑身的肌肉都可怖地纠结起来，像滚烫的蜡一样扑腾、翻滚、变形，并发出凶戾的怒吼。烈火灼烤著他的心，沸腾著他的血。痛苦自身在分裂、繁殖，蜂拥而来的痛苦疯狂地咀嚼著他的灵魂。他的身体犹如从头到脚被一个巨大的齿锯来回切割，这骇人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拥抱太阳，好像有滚烫的匕首在割去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他浑身都在抽搐著、蠕动著、扭曲著、痉挛著，如同一根嫩草在荒野的大火上灼烧，他已经痛得喊不出声了。
拆骨剖心的痛苦中，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缩成了婴儿，又在极短的时间内疯长为大人。
有那麽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的意识逃离身体，灵魂在半空飘浮著，冷然俯视著自己挣扎的肉体。响彻耳边的哀嚎声渐渐拉远，剧烈的疼痛全部消失，他飘在天空中，迎著光芒飞翔。
天空里忽然幻化出一片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帝都寒烨的繁华展现眼前。场景飞速变幻，颜府里，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被丫鬟抱著躺在床上。
“小苏儿，你为什麽非要姐姐陪著你睡呢？”
孩子天真地笑道：“因为我害怕一个人睡觉呀，那样太寂寞了。”
四周再度变幻，凄白的灵堂里，十五岁的少年跪在母亲的灵位前哀泣。
他的灵魂走上去，轻轻拍著少年的肩膀，“别哭了，将来会有一个很爱很爱你的女孩嫁给你。”
少年猛然回头，含泪怒吼：“你骗人！娘亲死了！最爱我的人死了！”
灵堂刹那间烟消云散，那少年却没有消失，天空一片纯白。
少年已完全像换了一人，只是一个由别人的思想来操控的躯壳。少年的双眼微微泛绿，木无表情，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你的愿望是什麽？”
他一时有些茫然，“我……我只是不想寂寞而已啊。”
少年说：“你的愿望太大了，人怎麽可能不寂寞呢？爱难道就能消解寂寞麽？你的爱人真的了解你麽？你自己真正完全了解你自己麽？”
“怎麽能不寂寞？”他默默地问著自己。
“只有死亡才能彻底消解寂寞，因为什麽都感觉不到。”少年摇摇头，“你的精神还是太脆弱，已经无法支配那个身体了。”
他沈默。
“那麽多人的记忆依然没能固化你的思想。”少年叹气。
“我该怎麽办？”
“你的意识对我还是有潜在的抗拒，所以我们的灵魂无法合一。不过不要紧，现在，无限放大你的欲望，占有一切，毁灭一切的欲望。”
“欲望？”他不可理解。
少年的身体斜斜飘起，将手掌轻拍在他的额头上，“你厌恶你自己，你更厌恶这个丑恶的世界。所以你要毁灭它，让它重生，让它回到最初的样子──混沌。这就是道，简单而残酷！”
“道。”他喃喃地重复，“大道无情！”
“没错。”一丝微笑浮上了少年的嘴角。
“杀！”他的眼眸灼灼生辉，“杀！”
时间慢慢凝滞，一滴鲜血从高空滴落在水面上，溅出一个猩红色的王冠，瑰丽、诡奇、绚美！
“哈哈哈哈……”少年猝然间凭空消失，高亢、冷酷的笑声依然萦绕於耳。
随後整个世界沈寂下来，眼前的一切皆如梦幻泡影般消弭於无形。
颜若苏回到了黑暗里。一阵剧烈的喘息过後，他慢慢地平缓了呼吸，挣开了双眼。他看到自己的手里正握著那把残破的刀，此时刀身上的铭文灼然发亮，那是用火焰刻下的八个字：苍龙一挥，天下与归。他分明感到躯体里有一股浩大而猛烈的力量在跳跃、沸腾、疯狂！
小哑巴在井口焦急地向下探望，怀里的婴儿不安地啼哭起来。
颜若苏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里那种狂暴的兴奋，飞身一跃，在半空脚踏井壁，借力再跃，跳出枯井。
小哑巴吃惊地看著丈夫飞一样从井里跳了出来，轻盈地落在地上。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风吹在颜若苏身上，一股敏锐的感觉迅速又清晰地爬遍全身，他好像突然十分清楚应该怎样去挥刀杀人。他能看见一只松鼠在很远的密林中嗅著小树枝上钻出的嫩芽；他能闻到十余里外桃花林散发出的花香；他甚至能听到远处停在花蕊上的蝴蝶微微扇动翅膀发出颤抖的声音……
他将刀横举起来，仰望星空。刚才还是星光璀璨的辽阔夜空，此刻已是星光黯淡。随後像是有一股可怖的力量吸尽了世间所有光线，漫天的星辰一片一片地熄灭，最後，月亮不见了！只留下东方苍龙的角宿二星，在夜空中诡异地绽放！
这时一阵悠悠的锺声远远荡来，锺声沈静、幽远、浑重，回荡在耳畔，仿佛历尽了世代的沧桑。颜若苏横刀当胸，笑，“我要让这世间再无痛苦，我要用血来洗净世间罪恶！”
数千里之外的北方，漫天星芒被遮住的那一刻，白发的小童同样也在遥望星空。
他指尖上飞速转动著一只龟壳，神色肃穆，“终於要开始了。”
天祚四年二月初二，是夜星象大乱，苍龙二宿的星辉遮盖整片夜空。司天监急上书皇帝，以为大凶之兆。恭帝遂大赦天下，焚香诵经，祈福苍生。
黑暗中沈眠了几个世纪的苍龙终於露出了火焰的獠牙。新的时代，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