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聚首(上)
四月末,东泉郡。
东泉郡地处夏北平原中部,南依长晖山,北跨大河下游,西接广袤的千里平原。此地自古以来出产陶瓷、玉雕、茶具等,因此人口众多,来往游商络绎不绝,当地百姓的生活也算富足。
唯一令本地人头痛的便是近几年来占据长晖山北麓的一夥外逃的官军。这支军队皆为骑军,人数不多,不过两千人,且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依山建寨,霸踞一方,常常下山抢袭过往商客,著实让人又恨又怕。而郡守梁实东一次也没派兵围剿过,对其抢掠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於是当地人也只好躲瘟神一样躲著这支骑军。其实百姓们心里也都清楚,估计若不派个几万人是拿不下这夥人的,只因他们的首领是大瑞朝前大司马飞赤将军颜召荣。
很多百姓也对颜召荣心怀同情。毕竟是一位在战场上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到最後落得个灭族的下场,这是谁也无法接受的。所以陆续有许多憎恨朝廷腐败,仰慕颜召荣威名的年轻人也去入了夥,後来又有一些犯了事的逃犯为了活命也投奔过去。到如今,加上原先的两千骑军,总数已有三、四千人,在周边也算颇有声势。
入夜时分,万家灯火点缀著东泉城的夜妆。
颜若苏夫妻俩赶在关城门前的最後一刻进了城。行了近两千里路,小哑巴很是疲惫不堪,可颜若苏却是愈来愈兴奋,脸上总是挂著笑,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这一路来小哑巴活的犹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已。她亲眼看见原本生性温顺、体格柔弱的丈夫如何用双腿与豹子赛跑,如何赤手搏杀一只千斤重的野猪,如何一个人拔刀杀进虎穴……这些可怕的变化让小哑巴不寒而栗。她的丈夫似乎完全变了个人,她真的害怕有一天颜若苏会对她无情地举起那把怪刀。
然而颜若苏对小哑巴仍然一往如昔,从未对其动过一丝一毫的怒气。他们就这样一路行来。
颜若苏拖家带口,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为的只有一个目的:找到他的哥哥。
颜召荣在颜氏之乱中幸存之事早已天下皆知,之後的两千飞赤军出走,自然很容易联想到他们是追随颜召荣而去。颜召荣率飞赤军东行千余里,一路寻找失散的兄弟们,一直走到了东泉郡,无奈人困马乏,於是只得安顿下来。到後来,他举起飞赤军的火蝶大旗,割据一方,为的就是告诉全天下,他颜召荣一天不死,颜家的大旗就永远不倒。他希望用这面大旗,将颜家散落在天涯的兄弟们聚合在一起。
颜若苏之前也知晓哥哥在何处,只是深深地眷恋著那份安逸的生活,不忍离去。可寻到苍龙刀後,他思想巨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找哥哥。他清楚地知道颜召荣不会一辈子只满足於做个山贼,打家劫舍。
颜召荣是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他亲弟弟的到来。
颜若苏拉著妻子的手走在热闹的夜市中,忽见前方人头攒动,里外数层人将一方高台围得水泄不通。台上摆了两张椅子,台角处一面大鼓,旁边站著位上身赤裸的精壮汉子,手里熟练地把玩著一双鼓槌。
夫妻二人凑上去,他们听到身边有人在谈论。
“这是要搭台唱戏?”
“唱什麽戏,你不是本地人吧。告诉你等会可有好听的!”
“好听的?不是唱戏?”
“其实这是个比武的擂台,是长晖山火蝶寨摆下的。城里有想去入夥的,便上台和他们派来的人过过招,打得差不多就能去了。说实话没几个能打过那帮人的,他们的命都是战场上拼回来的,个顶个的高手,杀个人就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他们这麽猖狂?就敢派人来城里叫板?”
“哎呦,谁敢动他们呀!听人说,梁大人年年向他们进贡呢!毕竟有他们在,北边、南边那些个不安分的郡守刺史们也不敢来打我们的主意。”
“那你说好听的,是什麽?”
“每回搭台,少不了要请城里那对‘箫弦二绝’来助兴。”那人说著脸上露出笑来,“你不是本地的保准不知道,告诉你,这是对老夫妻,老头七十多岁了,老婆子也有六十多。他们本是惠文皇帝时宫里的首席乐匠,一箫一弦子,绝对是出神入化。”
“他们怎麽没留在宫里呢?当今皇上就喜欢这个啊。”
“哎!色字头上一把刀呀!当年老头子也是风流了些,给皇上皇妃吹奏的时候,眼睛在皇妃身上停了那麽一阵,那皇妃也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完了,让惠文皇帝给看见了,立即下诏,把他眼睛给熏瞎了,逐出宫去,永不得回宫。他老婆也只得跟著他,後来一起流落到了这。
“可惜可惜!”
“不过要是他们没被逐出宫,咱们这平头百姓哪能有这等耳福呢?哈哈。”
这时远处另一人对台上的大汉喊道:“喂!你师父师母什麽时候出来?”
汉子憨憨一笑,“马上,马上。”
正说话的功夫,後台帘子里出来一位老妪,腿脚利索,衣衫朴素,手里提著个三弦子,脸上皱纹不多,眼睛炯炯有神,也不言语,便坐在台上左边一张椅子上。她将弦子搁在腿上,调了调弦,随意地弹了几个小调。台下慢慢安静下来,几个孩子在地上瞧不见,狠劲蹦著高,大人们便将孩子们抱起,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看。
老妪自顾自地奏了一会儿,随即站起,将弦子放在椅子上,又回到後台去。下面渐渐聒噪起来,有人起著哄,要闯进後台。人群却是不散,反而越聚越多。
过了好一阵,帘子一抖,刚才的老妪扶著一位带黑镜的老头走出来,台下突然就是一片喝彩声。那盲眼老人半低著头,一身蓝色长衫,手中攥著把将近两尺的长箫。他在老妪的搀扶下坐在右边椅子上。老妪也在一旁坐下,将弦子立起。老人双手颤抖著用袖子从头到尾地擦拭箫管,随後朝下面微微点了点头。
台下立时寂静下来,犹如千百人同时被掐断了咽喉。
大鼓擂起。大汉卖力地挥舞双臂,鼓声渐快,伴著锵锵的鼓点,大汉随之大声吼道:“喝!喝!喝!喝!”。场面就如大战在即,两军排下战阵,擂鼓准备出击。四声大喝後,密集的鼓点中,箫声骤起。
颜若苏从不知道原来箫声也可以脱尽萧瑟之意变得如此铿锵有力,直听的叫人血脉贲张。弦声只以一个单调紧跟在箫声後面,如奔驰於官道的一匹快马在路面上击出急促而脆亮的马蹄声。那箫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如狂龙嘶吼,腾跃霄汉,又如飞瀑入涧,一泻千里。一时仿佛世间所有的刀光剑影、征战杀伐尽化入这支苍劲的曲调中。
不料正是两军交战,杀意正酣时,箫声猝然断绝。只见那老妪漫不经心地拨了几下弦,继而用力打起弦来,每一下都似打在人们的心弦上,直让人心胆俱惊。到後来,全用轮拨,弦声极密极厚,有如一道音墙凌空筑起,压得人不敢呼吸。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右手在那上下飞动,渐渐与拨子一起汇成一团模糊的白影。弦声越来越快,恍如有几百根弦,几千只手在那拨奏似的,听来像是万千细小的石子一股脑地洒在巨大的鼓面上,又像瓢泼大雨倾盆砸下。弦声渐收渐紧,愈细愈险,犹如在拉满弓的弓弦上弹拨,箭在弦上,不知何时便要射出。人们的心也随之绷紧,悬在半空,大气也不敢出。就在这千钧一发时,箫声再起,一上来就拔了个极高的尖儿,如同离弦的利箭,直冲天际。箫声在极高处回环一转,然後继续往上窜,那是高飞於天际的苍鹰踩踏在去势已衰的箭杆上,借势再冲,直到冲破九霄云外。这时弦声亦全用轮拨,随之相和相合,二声交织在一起如杂花生树,群莺乱舞,美得让人目不暇接。人们此时心里都暗自埋怨耳朵不够使,不知听哪个声好。便在犹豫之际,忽听大汉暴喝一声,鼓声、箫声、弦声同时止住。这下满街的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人声鼎沸中,老妪扶起老人,向台下行礼离去。击鼓的大汉手握鼓槌,依然留在台上。这时,一名身著红杉的小个子从最前排一跃上了台,後面已有人抬著武器架端放在台上,架子上摆了些木刀长棍。那小个子朝台下瞄了一眼,亮声喝道:“今日有谁要上来试试手?”
台下已经散了一些,剩下的人相互看著,沈默了一会。人群後一位魁梧的汉子大吼一声:“我来!”说著拨开人群,上了台。
那汉子挺直腰板站到红衣小子面前,如同一座铁塔,足足比小个子高了两个头。汉子用轻蔑的目光俯视著小个子,“你真是火蝶寨的?”
“少废话,那有武器,你随便挑。”小个子倒是毫不畏惧地仰视那汉子。
鼓声再起,汉子撸起袖子,猫著腰,“爷爷我用不著那些木头,这双铁拳就能让你交代了。”
小个子冷笑一声,“有种,来吧。”
鼓点激撞,两人摆开架势,台下一片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