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他在校时
除了不愿只在书本上学习理化外,对于数学一门还是研究得很精的。他的心思缜密,据他自己说,乃是因为研究数学磨炼所得。不过在校的后二年,他大部分的时间,是用来博览有关学术思想一类的书籍。他以为很多的学科,都是可以自修而通的,像按着钟点上课的制度,实在无聊。这便是他后来想要改革学制解放学校的起因。同时他自改字“宗吾”后,已满腔子都是厚黑学理,只是“厚黑”二字还点不出来,可以说他在校四年,正是“厚黑学”孕育的时期。
那时他们叙属的同学,一面在校肄业,一面创办一旅省叙属中学。当时发起者,有陈本初、张列五、王简恒、杨泽溥、雷民心及宗吾等十余人。先推陈本初主持校政,其人有毅力,有担当,不幸病故。继由张列五接充,聘廖绪初为学监,叙属中学的发展,张廖二人的功绩最大。廖虽名为学监,实则校长、教务、文牍、书记、会计、庶务,全由他一身负担。张则为四川同盟会的领袖,当时与谢慧生不相上下,以后谢慧生逃往陕西,川省同盟会遂由张列五主持。所谓叙属中学者,实即川省的革命机关,凡秘密文件,都在校中油印发布。叙校的一批发起人,皆因列五绪初的关系,先后加入同盟会。宗吾的朋友中,列五、绪初是他极端佩服赞不绝口的两位,此外王简恒、谢绶青、杨泽溥,他也称道不止。现在将这几位高等学堂的同学略加介绍:
张列五,隆昌人,与宗吾同入优级理科师范班。同时创办叙属中学,作为革命机关,领导全川党人,图谋独立,屡次发动各地同志起事,或联络袍哥军队,且仆且起,不遗余力,任劳任怨,在所不辞。一次,趁南校场开运动会时,想刺杀护理总督赵尔丰,谢慧生到高等学堂请列五届时到场指挥,炸弹由叙校学生送来。慧生去后,列五约宗吾入寝室谈些事,宗吾把窗子撑开,见斜日在天,想起嵇康临刑,顾视日影之事,宗吾便说:“列五,你要多看一下天色和日光,恐怕你要与它分别了。”他摸着颈项笑道:“我这颈项,数日来常常发痒,大约怕会有那桩事,将来我解往杀场时,你去不去看我?”宗吾说:“我一定去看,但是袍哥说的话,要值价点(即硬气之意)!”列五说:“这是当然的!砍头的事,我是学过的,凡刽子手杀人,是犯人跪在地下,前面一人,拿刀一晃,犯人头一埋,后面即一刀砍下。我们有几人,平日练习,一人坐在地上,打一盘脚,两手掌相叠,平放面前,一人拿刀在前面一晃,坐地者用力把颈项一硬,脑壳向后一撑,后面的刀砍来,脑壳恰落在自己手中捧着。所以我是练习过的,你不必过虑。”说毕一笑而散。同列五练习的,有谢伟虎,闻伟虎被捕临刑时,态度很豪爽,笑向列五说:“你如不幸被戮,临刑时,也能这样吗?”列五应道:“当然要这样!”可见列五牺牲的决心,是早已抱定的。刺赵的事,因炸弹未运到,不曾得手。未几事泄。杨莘友被捕,谢慧生逃往西安,川省党务,遂归列五主持。他维护党人,无微不至。宣统三年,四川因铁路事件,官绅意见不合,总督赵尔丰逮捕士绅,纵兵屠掠。列五大恸,于是奔走密谋,预备大举。即于是年十月二日与杨庶堪谢慧生辈,逐除伪吏,光复重庆,列五被举为蜀军政府都督。当时清廷又遣端方入川,列五即以计诛之。不久,成都亦反正。云南都督蔡松坡拟遣兵入川,不承认成都军政府,尊列五为四川都督,屡次来文,愿助他统一四川,列五坚不接受。旋即派遣代表,力谋与成都军政府合并。滇黔两都督,又电推列五为川滇黔北伐军总司令,他也婉言辞谢了。成渝合并条约,原定正副两都督,在省投票公决,列五由渝赴省途中,即通电推尹昌衡为正都督,而自己甘居其副。后因军民分治,列五便改任民政长。袁世凯调他入京,许多人劝他不去,他不听,解职北上,袁即聘他为政治顾问。后见袁有异图,遂辞职,变姓名,匿名天津织袜,终被袁世凯逮捕入京枪杀。
列五被捕入京,交军政执法处。其时隆昌黄肃方,也因革命关系,拘禁在执法处,后得释放。肃方乃对宗吾报告当时的情形:原来列五在天津织袜,与邹汉卿、魏荣权及陈某同住,袁世凯的侦探李某,串通陈某,介绍与列五相识,愿出款入股,将袜厂扩充办理。一日李某约往某处会饮,商议扩充办法,上了电车,李某递了一卷纸给列五,说道:这是我拟的章程,请你暂行拿着,我下去买点纸烟等物,列五接来,也未开视,顺便交给邹汉卿,插在衣包内。到了开车之时,李某还未来。及电车开到站口,许多军士围着搜查,搜出纸卷,乃是图谋暗杀袁世凯的文件,就把列五同邹汉卿、魏荣权和陈某,一并逮捕。又列五在天津时,旧日学生,有些去找他,他就留他们在厂中,供其食宿,也被捕入京。
到了鞫讯的时候,列五纯为别人辩护,关于自己的事,则不置一词。对于所捕的学生,则说:“这些学生,晓得什么?”学生因此得释,并且也为肃方极力辩护,问官说:“别人的事,你不必管,你说你自己的事就是了。”列五对于自己的事,仍是不辩,只是替肃方开脱,所以肃方也得释放。
宣布死刑时,列五站在一旁,负手于背,微笑不语。同时,邹汉卿、魏荣权及陈某,也宣布死刑。陈某大惊,说道:“当初许我的官,叫我这样办,如今连我都要枪毙吗?”列五呼其字说道:“某人,不必说了,今日之事,你还在梦中。”看守所长某君,与列五很相得,前夜,二人曾谈至夜深,次日忽提出来枪毙,列五看见他,举手说道:“我们请了!”某君一见,即回头大哭。列五见兵役站在两旁,仍如平日一般,从从容容地向兵役左右招呼,说道:“请了,请了!”兵役也有不少下泪的。是日风卷黄沙,天地晦暝,为多年所未有。囚车至刑场,列五下车,仰天四顾,说道:“今日天变,未必还是因为我们吗?”独立徘徊许久,兵士催他道:“张先生,快走吧!”列五回头笑道:“已经到了此处,还有什么话说?你们忙什么?”又站了一会,才慢慢地走进去。兵士在后,以枪射击,立毙,流血非常之多。这个兵士,常对人说:“我经手枪毙的人很多,从未见过这样从容的,视死如儿戏,真是异人!”
宗吾常对人说:“列五温文尔雅,同学们都说他像戏剧中的小生;后来始知其娴于拳术,能敌数人。他家尚有石弹二枚,即其练拳时所用。但他在学堂时,并未说曾习拳术,只对我说:‘星期日,常同友人到野外练习手枪,务期左右前后,四方都能命中,尤要在反手射击;练好后,一旦敌人追来,一面跑,一面可以反手射击追者。’”
宗吾和列五同班时,既然满腔子都是厚黑学理,就常常和他研究将来出而办事,究竟可不可用权术。列五说:“办事应从正当的路做去,万一正路走不通,也可参用权术,但有一定的界限。”宗吾问:“什么界限?”列五说:“事过之后,公开出来,众人都能见谅,甚或受了权术的人,也能相谅,这样的权术,就可以用;如果公开不得,宁肯失败,不可妄用。”我们于此,也可知列五的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