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贺苏杭对海威的感激与日俱增。
晚饭过后,当她隔着白色木格窗看到海威在街心花园的灯火阑珊处徘徊的身影,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瞬间将她包裹了,是由表及里的包裹,是彻头彻尾的包裹,这种包裹令她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她不能张扬,不能宣泄,甚至不能有任何表示。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她将这种感觉归结到夹杂着愧疚的感激。在她眼里,海威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好朋友,诚实,朴实,可靠,善良,乐于助人。只是她对海威从未升腾出女人对男人的渴望,而仅仅是纯了又纯的好朋友。恰恰是由于这种感觉,她总是愧欠海威一份真情。
她读得懂海威的心。只要能为她做事,能使她开心,能让她少受委屈,海威可以不惜代价,不计回报,甚至不计后果。
这就是海威的执著和品格。她曾不止一次想到了柏拉图,海威不正是靠着柏拉图学说在支撑自己的精神嘛。海威,你受委屈了!她也想到了苏宁和海威的分手,她是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在于没能使苏宁对她完全放弃嫉妒和怨恨,所以酿成了不可收拾的残局——海威对苏宁火热的爱熟视无睹,一对恋人各奔西东。苏宁,大姐对不起你!她再往窗外看,海威的身影依旧在晃动,不由得心头一紧:他怎么还不走?海威听脚步声就判断是贺苏杭来了,他是喜出望外的表情,是手足无措的慌乱,先说是路过这里,下车透透空气的,又说是想妮妮了,但不好意思上楼。
“行了,你还没学会说谎呢。”贺苏杭在长椅上坐下,示意海威也坐下。海威选择与贺苏杭保持一定距离位置坐了下来,先是左手握着右手,又将右手握着左手,来来回回换了几次手,目光都是朝着别处的。天气渐凉,深秋的风少了些温柔,打在脸上凉飕飕的,不时有片片黄叶飘落下来,是一种哀戚的伤感,是一种成熟的凄婉,也是一种完成使命的悲壮的美丽。
贺苏杭说最喜欢秋季,因为它能给人冷静的氛围,以减少冲动和莽撞。
“你不是在提醒我什么吧?”海威问。
“这些年以来,我们俩还是第一次坐下来听对方说话啊。”
贺苏杭把风衣领子竖起来,以抵挡风的侵袭。海威也将风衣领子往上提了提,是模仿秀的表情。贺苏杭看着他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表现得过于冷血,不然对你太不公平。我晓得你是憋了一肚子话要对我讲的,但我总是不给你机会。其实,我非常清楚你心里的不是滋味。”
海威顿感一股股热血往头上冲,浑身热乎乎的。他想把对贺苏杭的爱慕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说爱她,说想她,说心中永远为她留着一片艳阳天,说若能跟她在一起他会死而无憾的,说他今生今世都是为她的快乐而生的……他侧脸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他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贺苏杭有了雷天虹的日子是快乐的,他不能破坏了贺苏杭的快乐日子。但他依然控制不了对贺苏杭的一往情深,明明是无花无果的空欢喜,他也要欢喜。所以,他会时常望着那扇白色木格窗发呆,而发呆的过程是苦涩的,也是幸福的,更是不可抵御的。他也会时常来点阿Q精神安抚一下自己:有个人总让你想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贺苏杭猜得出海威在想什么,反倒害怕他说出来。互猜心思互懂心思都好办,怕就怕互相面对,她不能伤他太深,也不能令他太尴尬,她最清楚能给他什么,不能给他什么。她必须得对雷天虹忠诚不贰,也得对自己的心忠诚不贰。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越轨行为,那样,她会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辱感,甚至生不如死。女人的魅力就是忠贞不贰,绝不能水性杨花。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女人的败类,是女性的另类,跟她毫不搭界的。她崇尚传统,崇尚自尊,崇尚对自己男人的从一而终。她是纯粹的传统的东方女性,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行为准则。这种尊严和准则都是随着她的血脉与生俱来的。她为能始终如一地保持尊严和坚持准则而欣赏自我。
“若不是雷天虹的出现,你会给我机会吗?”海威问话怯生生的。
“现实是雷天虹已经完全彻底地闯入了我的生活,而且我们彼此非常相爱。”贺苏杭的目光是友善的,是温暖的,也是纯洁的。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海威的沮丧从话音里透射出来,点燃香烟的动作有些机械,抽香烟时有一股发狠的味道。
“看得出来,苏宁蛮喜欢你的。虽说你们俩遇到了波折,还是要往前看得远一些的。牙和舌头还打架呢,何况一对恋人?沟沟坎坎,吵吵闹闹,谁能说不是正常范畴呢,不经历风雨,是见不到彩虹的。说实话,我还是很看好你和苏宁的未来的。你呀,一个大男人,就主动一些吧,找个机会跟苏宁好好沟通一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听我的,你就试一试吧。”贺苏杭认定此时劝海威与苏宁和好是个难得的机会,且一举两得。既能把尴尬的话题岔开,又不至于太伤海威的心。
“怀揣美好的向往过日子也不错。”海威根本不上道,绕过来绕过去,他还是放不下对贺苏杭的执著和梦想。
“工地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贺苏杭干脆把话题引开,她说:“我晓得你操了不少心,费了不少劲。但如果跟国家政策发生了冲突,你就得慎之又慎了。”
海威觉得被贺苏杭安抚的感觉是幸福的,多少天来的辛劳都是应该的,跟贺苏杭的安抚相比,是可以成正比的,那些挨门叩头作揖的委屈,连提都不要提。还有那些求爷爷告奶奶的过程和硬着头皮送出去的巨额钞票,权当是为“苏杭庄园”的开工买的门票,花得理所当然,花得恰到好处,想都不要再想了。不然,他哪来的底气说:“明天一早恢复施工!”.“真的嘛,太好了!”贺苏杭连声说谢。
“只要你开心,只要沈先生满意,我做什么都是分内的事,也都是甘心情愿的。”海威挺了挺胸脯,又说:“虽说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毕竟还是有我的表现机会,我很幸运。”
“就是因为看到了我的笑脸?”贺苏杭问。
“是的。”海威回答。
“你的确是个好人。”贺苏杭的心底再度升出一股感激,她想握一下海威的手,以表示由衷的感谢,但看到海威有意将脸转向别处,也就收回了已经伸出的右手。
“沈先生一定非常希望你明天能到工地看一看,这也是我的希望。”海威是话音落了才将脸转过来的,他的目光是恳切的期待。
“他还好吗?”贺苏杭问。
“祖国大陆的很多东西沈先生都很陌生,他也因此而苦恼。
但我们俩谈得很投机,也很默契,我非常愿意帮他……“海威把后半句话咽到肚子里,说不说出来,他都是为贺苏杭的。说出来反倒显得不够男人;不说出来,让贺苏杭慢慢体会得到,倒是男人的风格。稍停了一会儿,他说:”我劝你别再端着了,生身父母毕竟给了你生命,不是他们,能有今天的你吗?沈先生够不容易了,你跟他之间的误会是历史造成的,你实在不该对他不理不睬。他若不是为你的后半生考虑,恐怕早就回到法国去过他相对轻松惬意的日子了,干吗在这里苦苦挣扎啊,你以为‘苏杭庄园’是好造的,得下多大功夫才能建造好啊!“他见贺苏杭低着头一声不响,又说:”花教授也够不容易的,她主动找过沈先生几次,一心一意想跟沈先生重新生活在一起,可沈先生偏偏爱上了金医生,多伤花教授的心啊!每当看着花教授一次一次离去的背影,我都替她伤感落泪。人啊,为什么都会为情所困啊!“
“雷天虹也是这么跟我讲的。”贺苏杭抬起头,眼里的泪光是隐隐约约的,她意识到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处境而心酸。那只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再度闪现在脑海时,她少了一些怨恨,多了一丝亲情,那是生身父母创造的小生命啊,不是万不得已,谁会将亲生骨肉弃而置之呢!她想到这里,泪如泉涌,是对自己不幸身世而落泪,是对养父母的恩情而落泪,更是对亲生父母的遭遇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