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侍郎顾家在京城,是颇有体面的一个门第。顾老爷子耕读之家读书出来,以一介乡野士绅在朝中经营几十年,除却读书天赋惊人,为人精干,其中更多亏了出身高门庶女的顾老太太的光。
大概是吃了有岳家帮衬的甜头,顾老爷子再给自己儿子娶亲的时候,很是挑选了一番。长子成婚时,他职位中等,便千挑万选,给儿子也找了个益阳候林家庶长女,虽说庶出是身份低了些,可岳家有力,能帮衬顾廷琛,果然,顾廷琛自己有本事,再加上岳家助力,之后是步步青云。
等到二子顾廷璘成婚的时候,顾老爷子又升官了,顾廷璘便沾了光,妻子人选扩大了许多。顾老爷子千挑万选,找了同僚王翰林家的嫡女,王家清贵,官宦之家,最重要的,这个王家闺女的母亲,那是宗室女!理郡王家的续弦夫人,也是王家的女儿!
这不,后面顾廷璘娶了妻以后,仕途也是一帆风顺。顾老爷子便又给幼子娶了房好亲事,到如今,顾家三爷正在湖北,担任知府,也算很不错了。
到得孙子辈,长房次孙娶的安西将军丁家的女儿,次孙娶亚圣孔家旁支的女儿,二房长孙更是直接娶了溧阳县主这个身上有爵位的宗室女,满府贵女,加上儿孙结成器,顾家可不是一日日兴盛起来。
可以说,顾老爷子为了儿子,真真是殚精竭虑,为了家族的荣光,更是耗尽了心血,索性也算得偿所愿,将顾家发扬光大了。
只是顾老爷子却有一点不曾料到,这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顾家满门贵女?顾廷琛夫人林氏身为府中长媳,却只是个庶女,如何压得住后面王家的嫡女?这两妯娌自大一开始,那就从来没有和睦过。最厉害不过枕头风,再好的兄弟感情,叫妻子几十年如一日的在耳边念叨,也得生疏了,况且顾廷琛顾廷璘两兄弟,年岁相差较大,感情也不能说很好。
等到各自孩子成亲,长房长孙媳妇出生武将之家,次孙媳妇却是文人世家的孔家,这两妯娌又是异心,二房溧阳县主更不是省油的灯,各方的两个堂嫂,她是一个也看不上,更不要说交好了。
闹到现在,顾家子孙倒都是成器有才,只是这后宅,乱成一锅粥,连带着,却是叫顾家长房二房,彻底离了心。
如今朝堂之上,顾廷璘出面弹劾自己亲兄贪赃枉法,顾侍郎站在前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哆嗦着手,眼神跟刀子似的刮着次子的脸。
顾廷璘却只当没看见,反而从袖中掏出了好两本册子来递交给旁边小黄门呈交御前,痛心疾首道:“臣偶然间才发现这些东西,当真如晴天霹雳,再不敢想,家兄竟敢做出如此大不韪之事。乾坤昭昭,却辜负皇上隆恩,贪污受贿,玷污门风……下官虽不才,也知礼义廉耻,再不能做视若无睹,求皇上明鉴!”跪地只泣不成声!
顾廷琛平日与弟弟感情再单薄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叫亲弟弟这么捅一刀?还是这么光明正大的!气得脸色铁青,也跟着跪地喊冤:“皇上明鉴,臣弟所言,臣一无所知。臣为官自问秉持自心,一直战战兢兢,唯恐有错,便是与老天借了胆子,也不敢有违国法,贪赃受贿啊!”跪地山呼,“还请皇上明察!”
两兄弟交换个眼神,皆是一番刀光剑影!
皇帝粗粗翻阅手上东西,有以顾廷琛为署名的来往信件,盐引账目,各处收支记录,一笔笔清清楚楚,最远的,可从十年前数起——怎么看,都有几分可信。
皇帝当即便沉下了脸,将其中一封顾廷琛与山东知府来往的书信让小黄门送下去给顾廷琛看,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廷琛一见,登时脸色就全变了,惊呼道:“怎么可能,我从不曾写过这封信,皇上明察,臣从不曾写过这信啊!”
顾廷璘在一边冷笑:“不是你写的?这笔迹与你十年前可一模一样,还能做假?”却是高声说道,“信上笔迹较大哥如今相差许多,这是因为大哥日日练字不辍进益的缘故,只比对时间,拿他当年的笔迹一对,自然之道真伪!”
皇帝点头连赞有理,果然叫人去找顾廷琛十年前的笔墨。顾廷琛跪在原地,虽然还挺直脊梁,但冷汗,早沁透了亵衣。
连这微末细节顾廷璘竟都注意到了,自己这好弟弟,真是唯恐弄不死自己呢!
两人跪在一处,顾廷琛冷眼斜了一记自家弟弟,恨声道:“你就这么巴望我死?”
顾廷璘只作没听见。
稍一会儿,太监取了顾廷琛十年前的画作,上面自有笔墨题词,一对照,笔迹一模一样,皇帝龙颜震怒,当下便令左右将顾廷琛收监,顾廷琛两个儿子的职位也全部暂停。此案交由刑部彻查!
顾侍郎受不住刺激,昏了过去。顾廷琛却是被一干老臣连夸大义灭亲,其节可敬!
究其原因,说穿了,也不过是顾廷琛长女,正好为太子侧妃罢了。
太子一路紧绷着脸回到东宫书房,俞琮言荣亲王世子周嵘紧随其后,一进屋,太子便是狠狠一拳砸伤了书桌上,虽不曾说话,但愤怒,溢于言表。
眼前的局势,对太子实在太过不利,顾家女可不是一般侍妾,那是太子过了明路的侧妃,顾廷琛,也算是太子岳长,他如今被奏贪腐,有心人定是要将其牵扯到太子身上的,要在恶毒一点,直接说顾廷琛实在为太子筹谋资金——少不得就有人问,太子要这么多钱,是打算拉拢人心呢,还是要做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啊……
“难怪溧阳会对陶氏动手!”俞琮言经过刚才恍然大悟,“我说她怎么那么有恃无恐,连嫂子都敢动手,原来不仅是看着陶家要没落,更是从顾家二房那里听到了消息,打算着跟长房,跟咱们这边彻底脱开关系,这才下的死手!”毕竟,陶老爷子是太子太傅,铁打实的太子党,顾家长房亦然。本来陶沁瑶是溧阳嫂子,顾家长房二房都是姓顾,绕着弯的亲戚,怎么算都是太子党,当日那般撕破脸,实在有些奇怪。
直到今天,真想才算是水落石出了!
周嵘神色冰冷:“顾家二房应该是早就另投他人了,只等着好时机跳出来。少不得顾廷璘在家里露出了什么口风,叫内宅女眷察觉了。溧阳这才跑回娘家,一心要赶走陶氏这个嫂子,好跟陶家,跟咱们撇清关系!”
俞琮言摸着下巴:“这事,昌荣郡主不可能一无所知……昌荣郡主在宗室里很交好了些人,如果她被溧阳说动,站在的是顾廷璘这边,那她是不是,也跟着一样,投靠了顾廷璘背后的那个人?”
他们这么一一分析下来,太子渐渐冷静下来,也跟着道:“顾廷璘岳母本就出身宗室,今儿理郡王也帮他说了话……平日里,我那些兄弟里面,就老三跟这些宗室是最亲!”
太子心底恨极。他是太子不假,可平日对待宗室,却从来没有摆过架子,自问也够给这些周姓皇亲面子了。可就目前的情况看,真真是人心不足啊,看来他对他们的善意,这些人是一个没领情,背后竟还勾结了谁,要把他拉下马吗?
太子冷笑着,脑海里瞬间浮起了三皇子的样貌,连连冷笑道:“要不是翰之你早前提醒我小心老三,我这一时半会儿的,怕也猜不到,装模作样好像与世无争的老三,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俞琮言俞翰之叹口气:“只是我们到底棋差一招,没料到,顾廷璘竟然被三皇子拉拢去了,现在顾廷琛大人被收监,皇上如此这般不给脸面,怕是震怒非常,我怕这后面……”
说到此处,太子反而没那么担心了:“这你们先别急,父皇的脾气我还是了解的,别管顾廷璘今日如何大义凛然,他站出来举报亲兄,就犯了父皇的忌讳……父皇他,不会那么简单就遂了他的谋划的!”
俞琮言周嵘还有犹豫,太子却不往下说了。出身皇家,最忌讳的就是夺嫡之争,但事实上,每朝每代,都躲不了这一遭。当今也不例外,自己虽然是兄弟相残上的位,可坐到了这位置上,却又希望儿子能够和平相处。
之前俞默言的事,为什么那么着急定案,张家那么快就判刑处决了?不过是皇帝从中察觉到了有儿子在觊觎太子的位置,骨肉相残就在眼前,皇帝不愿意深究,这才一床被子掩盖了!这时候,皇帝最大的心结就是兄弟自相残杀,顾廷璘今儿来这么一出,可是戳到了皇帝痛脚,皇帝能高兴才怪了!
太子暗下眼眸:“父皇最是会平衡朝中局势,如今整顿吏治之事才刚刚起步,北边战事连粮草都还没准备好,他是绝对不会让我出事的……陶太傅已经被贬官,我这边顾廷琛要再出事,嘿嘿,这次的整顿吏治,干脆就不要做了!”
所以,皇帝是绝对不会让顾廷琛出事的。
最少,他的态度,其实是在偏着太子的。
周嵘眼睛瞬间就亮了:“所以,我们只要能够找到证据,证明一切都是顾廷璘在污蔑,顾廷琛大人就绝对没事了?!”
几人互视一眼,心才放了下去,又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只是太子坐在椅子上,心情却越来越不好。
自己这储君之位,越来越摇摇欲坠了。
这些天,他冷眼旁观,朝中竟有好大一部分官员都跟他疏远了,武将不说,最重视嫡长制的一些文官清流,也暗暗对他表示了不满——这其中当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太子提出的整顿吏治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可他们的态度,对太子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如果他这个太子不受朝臣爱戴了,那后面,他们是不是会找一个他们敬重的人,来代替他?
而且,皇帝的态度也很让他担心。
之前陶老大人的事,皇帝几乎是乐见其成,很顺水推舟就答应了,去掉了太子一个臂膀。之后太子莽撞的为了陶老太太等人被袭击的事大闹一场,皇帝虽然骂他沉不住气,可细细分析,却未必就不高兴。
皇帝他,竟是不希望他出息的!
太子心头发紧:父皇他,越来越防备着自己了!
自己如今是步步如履薄冰,稍微不甚,便是万丈深渊。可那些个朝臣宗亲,却总希望他能给他们更多,权势,财富,利益……
难道,自己这个太子,就要靠着讨好他们,博得他们的支持,才能坐稳这个位置吗?
这样艰难地日子,他还要过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