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灰衣女人
竹屋外，奴才宫婢乖顺侍立，人人屏息不言，静听那木鱼诵经之声。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灰衣女人放下了楠木珠，转头道：“皇儿？”
上官瑾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胳膊，笑眯眯地起身道：“母后，绿意轩已住了二月有余，不如搬回凤藻宫吧！”
灰衣女人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哀家正有此意！”
叹息声里，分明满是落寞。
上官瑾察觉到了她的不同，有些担忧道：“母后可是有什么心事？父皇临终前，万千嘱托，他最怕您不爱惜自己呀！”
太后被皇帝搀扶着坐下，神色落寞地道：“哀家本想随先帝而去，只是一桩心事，迟迟未了，这才盘桓纠葛至此！”
上官瑾闻言一惊，慌忙跪地，恭顺地仰头道：“母后心事，儿臣尽知，只是茫茫人海，多年来，也没有恩人的消息。
还请母后宽心，勿要说那伤心话，恩人仁善，定会长命百岁，福禄双全。”
“呵……”太后摇了摇头，瞧着自己爱子的眉眼，叹息道：“福禄双全，长命百岁……哀家竟是个恩将仇报之人！”
话毕，眼中泪簌簌地滚落。
上官瑾心头一慌，却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劝解，正欲开口，又被太后眼中的恨意给震住了。
“不仅是哀家，你们兄弟，也都做了那恩将仇报、天下不耻之人呐！”太后的悲凉丝丝上涌，门内门外的奴才们惶惶地跪地。
先皇辞世，太后独自一人，搬到了绿意轩中居住，消沉数月不能走出阴影。
就连心爱儿子的登基大典，也没有参与。
上官瑾怕她一个人闷出癔症，时常探望，却屡遭闭门。
今日一见，私以为太后疯魔了！
“母后……您没事吧？”上官瑾惊慌抬头，抓住太后的双手，死死不放。
太后眼中泪一点点地收起，叹息道：“哀家还未到疯魔，你惊惶作甚！”接着冷冷一哼，抬头朗声道：“拟哀家懿旨！”
门外即刻有内监入内，恭顺道：“是！”这老内监跟随太后多年，见着主子意志回复，欢喜的老泪纵横，忙吩咐小内监取出懿旨专用的黄帛。
“西凉公主吴敏，端庄良善，温婉贤淑，孝悌恭谦，貌美艳绝，乃为天下女子的典范，哀家甚喜之。
南楚王爷上官寒秉厚仁德，信义宽宏，文武双全，堪为吴敏的良配。
着上官寒即刻迎娶吴敏为王妃正位，此生不可休妻！”
懿旨毕，满园皆惊！
上官瑾只觉得头顶一阵天雷滚滚，乌云蔽日。
他仰头盯着慈祥的太后，眨巴眨巴眼睛，迟疑道：“母后……您这是？”
南楚灭西凉，天下皆知！
上官寒身为振国将军，曾亲临西凉帝都浴血城，破宫屠戮。
上官寒之于吴敏，实乃杀父、亡母、灭国、破家的大仇人！
吴敏岂会甘心嫁与？
上官寒又岂敢真心迎娶？
一个个念头闪过，上官瑾还未开口，太后已经先出声道：“皇儿，你可记得三岁那年的事情？”
上官瑾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迷糊地问道：“彼时，儿臣与王弟均身受重伤，并不甚清楚。”
太后慈爱的伸手，抚摸着皇帝的脸颊，温和道：“母后却从未忘记！”
十六年前，南楚边境云山城。
年轻的太后与尚为王爷的先皇云游出宫，伉俪情深。
一对双胞胎儿子，讨喜乖巧，渐有皇家气势。
二人只带了约二十侍卫随从，扮作家仆奴婢，并不声张。
可惜半路上传来圣祖皇帝驾崩的消息，先皇不得不急急奔丧回宫。
太后路染风寒，疾行不得，先皇怜爱，允她带着儿子慢慢赶路。
本是回宫的路径，她自然不太担心，温婉的答应先皇，便与夫君作别。
先皇素来不问政事，藏匿锋芒，并无争权之意。
即使圣祖皇帝驾崩，争权夺位的，也该是太子与几位皇兄才是！
然而，太后带着儿子，经过云山城时，却遭遇了惨烈的刺杀。
夺位之争愈演愈烈，太子与诸位皇子公主一一亡命，先皇竟成了上位的重磅人选。
这些消息，年轻的太后并不知晓。
寒夜飘雪，冻彻心骨，早早埋伏好的刺客们，瞬间袭杀了所有随从。
太后搂着昏迷不醒的两个儿子，惊惶地跪在雪地里，凄然落泪道：“我求你们放过孩子，殿下真心待我，杀了我一样可挫他锐气。”
黑衣人们并不理会她的哀求，步步逼近，眼看幼子就要亡命刀下，太后拔下金钗拼死守护。
原以为那个雪夜，便是此生的终结，谁曾想暗夜中竟飘来一位雪衣丽人！
那样柔媚的容颜，即使是她也自叹弗如。
丽人裹在雪白狐裘之中，如仙子蹑云而来。
落地时，冲她温和一笑，这才转头盯着一众黑衣刺客。
空气中一瞬间充斥着杀气，黑衣人一个个僵硬地倒下，竟不知她用的是何种暗器！
冰寒雪地里，太后泪落成冰，一身风雪，死死抱着一双儿子，磕头如捣蒜。
“多谢仙子救命之恩……多谢仙子救命之恩……”絮絮叨叨，话已囫囵。
丽人轻轻浅浅的扶起她，笑道：“我也是有儿女之人，不用言谢！”
话毕，她拨开身前狐裘，襁褓中，一个娇儿玉雪粉啄，粉袄粉帽，分明女婴无疑。
丽人小心地拨开女婴肩颈处，温和地笑道：“她叫敏敏！”
太后顺着她的玉手细看，娇儿雪嫩肌肤上，一朵桃花胎记，敏敏其华。
雪夜惊魂，成为太后一生的梦魇。
蹑云仙子的风姿，却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尤其是仙子怀中，娇嫩的稚儿。
先皇最终登基为帝，她贵为南楚皇后，母仪天下，一双儿子也立储封王。
多年来，她悉心教导爱子，誓不准兄弟相残之事再生！
可惜，遍寻恩人，却哪里还有恩人的影子？
十六年过去，先皇驾崩，她独居绿意轩。
竟觅得恩人之女，那冷媚容颜，正承仙子遗传，纵然会认错一切，她也绝不会认错那朵桃花。
桃之夭夭，敏敏其华。
用在吴敏身上，再贴切不过。
可是，她这才知晓，自己心爱的儿子，已经灭了她的国，破了她的家，杀了她的双亲，大肆搜捕沦为刺客与奴隶的她！
痴爱上官寒的西凉第一美人，吴敏，她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会是恩人的儿女呢！
这个王妃，上官寒必须迎娶！
恩将仇报，不是南楚皇家所为！
绿意轩中，太后娓娓道来，说着十六年前的那桩旧事。
先皇在世，感念恩人搭救妻儿之举，曾派人密寻仙子，然暗卫遍布天下，却从未打探到任何的消息。
谁曾想到，那样的世外之人，竟然滞留十丈红尘，做了西凉国的国母！
如今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枉然，恩人已死，西凉国破，吴敏亡国为奴。
当初太后与先皇筹算之事，总算近在眼前，她心中的悲痛反而骤减。瞧着皇帝怔忪的神色，淡淡道：“皇儿以为，吴敏可当得我南楚王妃吗？”
上官瑾从怅然中回过神来，想起母后念叨一辈子的仙子，竟然是吴敏的母后。
想起他与上官寒所做的好事，有些讪然道：“自然当得，便是南楚皇后，她也当得！”
仙子之女，活命之恩，他与王弟万死难报！
何况吴敏艳冠天下，那份冷然非是旁人可学。自见了她，上官瑾方知美人含义，可惜大错早筑，想要回头已是不可能。
心心念念王弟的西凉公主，竟然就是恩人之女，王弟不仅将她弃之不顾，更险些将她逼死牢中。
亡国杀父之恨，短日难解，或许王弟会选择解释清楚。
上官瑾起身，在小屋中迈着方步，右手有节奏的敲打着腰上龙佩，猛然回头道：“母后，儿臣与您一同下旨，命王弟迎娶吴敏！”
太后点点头，总算有了笑意，温和道：“日后，你与寒儿可不许再欺负敏敏！”
南楚皇宫中同时颁出两道旨意，上官寒跪在寒王府门口，抬头不可置信的盯着青衣内监刘公公，冷声叫道：“你告诉本王，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衣内监头一次宣旨，没想到竟是这样局面，高举着手中的明黄圣旨，如同捧着两块烫手山芋，战战兢兢道：“寒王爷，您……接旨……奴才、奴才……”
上官寒眯起眼睛，冷冷地盯着圣旨，忽然起身抗争道：“本王无旨可接，这就进宫讨个说法！”
五爪金龙的墨袍在日光下闪耀，男人决然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怒意。
致远小心跟随在后，不明白太后与皇帝究竟何意？
乾坤回报的消息，吴敏依旧毫无踪迹。
后唐王爷赵泰，昨夜在行宫门口遭遇刺客暗杀，一早便报了消息进寒王府，斥责上官寒治下不严。
后唐强盛，南楚不可奈何。
上官寒着人严加防守后唐行宫，不理赵泰的追问，铁青着脸回到寒王府，便听说宫中圣旨已到，赶紧出门迎接，谁知竟是这等晴天霹雳！
迎娶吴敏为王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杀了她双亲，灭了她家国，污蔑她声名，羞辱她人品，此仇不报，吴敏会心甘吗？
单看上官瑾登基盛宴上她的表现，就可知她心内所想。
她恨不能杀他以为快，将他剥皮抽筋饮血！
不，她杀人的手法那般刁钻，定然只讲究，既快且准又狠的灭他之口。
没准哪一日，他还没找到她，她倒先杀上了门来！
上官寒怒气冲冲地策马进宫，无人敢拦阻。
南楚文臣屡次出班弹劾，无一效用，久而久之，众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凤藻宫中，太后终于换上了，象征她身份的凤舞九天宫袍，二十四支凤头钗妆点满鬓夺目光彩，明黄披帛拖曳出一地的高贵庄严。
她冷冷地看着上官寒进门，始终不发一言！
上官瑾端坐一旁，只拿眼睛不停往上官寒瞟，想要偷偷使个眼色。
小乐子见状，忙悄悄挪了一步，恰巧挡住他偷瞄上官寒的视线。
上官瑾不好发作，暗暗狠瞪小乐子的背影，小乐子眨巴眨巴眼睛，只当不觉。
上官寒往绿意轩扑了空，宫婢告知他太后已移居凤藻宫。
母后一夜间走出阴霾，上官寒心甚欢喜，却弄不明白，老人家一出绿意轩为何便先拿自己开刀。
此刻见太后稳坐高位，满目精神，半是欢喜半是隐怒的参拜道：“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并未唤他起身，而是淡淡道：“皇儿，圣旨呢？”
上官寒一愣，圣旨尚在那宣旨内监手里，他策马而来，早将人甩在了后头。
一时语塞，低头闷哼道：“母后为何让儿臣迎娶一个奴隶！”
凤藻宫中，气氛立时紧张。
宫女内监们识时务的悄然退出，独留母子三人叙话。
上官寒铁青着脸转头，瞪了一眼上官瑾变幻莫名的脸孔，怒火中烧道：“你为何一同欺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