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七
现在我就是不说,你也能悟出来,这个关于老西说谎的例子和我要讲的有关黑房间的故事是紧紧相连的。择天记www.x5200.com不管你看完这个东西怎样认为,我深信这个例子就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现在我再用一个我用过的词:实际。实际一开始黑房间就出现了,是不是?那好,下面我接着给你讲讲这黑房间。
后来老南发现俺大不再去牲口屋上班了,豆面条也跑到老西和霜花的锅里去了,这时他才悟出这是老西为了夺走这些使用的鬼计,从此,老南再也听不到俺大那老鼠啃木头一样的吃料豆子声了,再也闻不到飘荡的酒香了,那酒香却充满了霜花的鼻孔和老西的肺腑。俺大像一只掉在火窝里的茄子,突然老缩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他的一只瘸腿使得他高大的身躯也缩短了,而老南发现俺大真正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是在胖孩出事之后。
胖孩出事那年他刚两岁半。两岁半的胖孩已经长得像个四岁的孩子,胖得不能再胖了,霜花生下他那会儿就九斤重,俺大抱着他就像一只灰兔子抱着一个大白萝卜。胖孩听俺大那根柳木拐杖走路的声音就像听一支优美的曲子,他听不到那曲子就不安起来,就会张着大嘴不停地哭叫。胖孩一哭,霜花就停下吃豆子的手,她把半个葫芦一样大奶子托起来塞到胖孩嘴里。霜花还是一有空就嚼豆子,豆子到了她的嘴里就像芝麻掉到热锅里,“呵叭呵叭”脆得让人眼馋,可是胖孩吃了两口仍停下来哭叫,躺在床上睡觉的老西就会跳起来,朝着胖孩吼叫:“别哭!”
可胖孩理也不理,仍扯着嗓子哭。
老西说:“再哭?”
胖孩的哭声仍然像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一样,丝毫不减半个分贝。老西恼怒地把右手扬起来,说:“我摔死你个鳖儿!”
胖孩的哭声戛然而止,胖孩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穿过老西叉开的双腿,穿过门口,看到俺大像个幽灵出现在那里。在这之前胖孩肯定是先听到那只曲子的,那曲子像春天里的第一声闷雷从远方滚滚而来,震撼着大地震撼着人间震撼着胖孩的心,胖孩好像在一派清冷的灰色之中看到了一片含着汁液的绿叶,那绿叶闪闪发光,把胖孩的眼前照得一片明亮,明亮里无数的红的黄的白的黑的花朵在竞相开放,微风抖动着花儿,花儿带着芬芳,发出一种动听的声音传到胖孩的耳朵里,他心神专注地听着那曲子由远而近,他兴奋地舞动着双手,像酷暑里看到了一汪清澈冰凉的泉水,哭丧的脸变成了一朵绽开的荷花,他从霜花的怀里挣扎着下来,又从老西的裆下爬过来,朝俺大跑去。老西扬起没有落下的手在半空中颤动,他转身向前一步,一下把胖孩踢倒在地,胖孩像个石滚滚到俺大面前,但他却没哭,自己爬起来,立在俺大身边朝老西微笑,那微笑像核辐射一样刺激着老西,使得他头昏脑胀。
俺大像个菩萨蹲在那里揽着胖孩,拿泛着黄色光芒的眼睛望着老西,老西在那眼光里好像看到了海生螺蚌和鱼的化石,那目光沉重得使他站立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俺大对胖孩说:“走,捉虾去。”
这一老一少在老西的注视下走失了。老西突然悟出了这胖孩原来是那老家伙的拐杖,他望着刚刚消失了那一老一少身影的空间,那仇恨的火炎又在他的眼睛里燃烧起来。俺大感觉到了那目光,他的后背一紧一紧的,他由不得自己就叫了一声:“胖孩。”
“哎。”胖孩说。
听了胖孩的回应,俺大就像在饥肠滚滚里吃了三斤牛肉,接着又睡了一觉醒来一样,恢复了体力和自信,他的瘸腿走起来就像一个日本武士,那拐棍不停地舞动着,他仿佛知道那力量的源泉在哪里。这一老一少在灿烂的阳光下爬上河堤,然后穿过河堤与河道中间的那片开阔地,朝河道里去。在路过牲口屋的时候,俺大停了下来,深情地望着那间他给霜花捉虱子的牛屋。
胖孩说:“爷,看啥?”
俺大说:“不看啥。”而后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初夏的河道里到处溢洋着绿色,水面鳞光闪闪,白色的蝴蝶黄色的蝴蝶在河坡清淡的草丛中飞舞。
胖孩说:“爷,我吃蚂虾。”
俺大说:“中。”说着,他就蹲在水边的草丛里用双手捂蚂虾。夏季颍河里的蚂虾要比齐白石老人笔下的蚂虾新鲜得多,每捉一只蚂虾俺大就要在河里洗一洗,掐头去尾塞到胖孩的嘴里,俺大说:“香吗?”
胖孩说:“香。”
这一声香就使他想起了霜花,他闭着眼睛听胖孩说到那个“香”字,浑身就打一回颤,从此,整个夏天到秋天,俺大一有空就领着胖孩来河边捉蚂虾,胖孩吃生蚂虾吃出了瘾,就像他妈吃料豆子一样吃出了水平。河道里的水落落涨涨,涨涨落落叠满了这一老一少的脚印子,俺大来到河边,一听到棒锤敲打衣服的声音,就止不住想起了那个关于皮帽子的故事,一想起那皮帽子俺大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一激动他就要抱着胖孩在深水里游一圈。俺大的水性特别的好,一只瘸腿,一只手抱着胖孩儿,这样算来他只有一只胳膊一条腿,可他照样游得又稳又快。到后来老南做过试验,他一条腿一条胳膊怎样也不能浮在水面上。在俺大死后,老郑在镇子里作过大量的调查,很多人都认为俺大不可能被淹死,都说他的水性太好了,颍河镇里年纪稍大一点的人回忆当年俺大抱着胖孩游泳的情景时说:“不可能。”随后还要补充一句:“那个胖孩太像他了。”
而在那个时候,老西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一听这话,他杏核一样的眼里就会充满红丝,两只短鼻孔像风箱一样喘吸着,他叫:“胖孩,过来!”
胖孩却像一只绿头苍蝇趴在一堆粪便上,贴着俺大。
老西说:“你过来不过来?”
俺大说:“你有啥好吃的给他?”
老西说:“耳巴子!”
俺大说:“过去让他试试,看他敢。”胖孩真的像一袋面粉移过去,老西火爆爆的眼睛盯着胖孩脸上端正的鼻子眼,心里就掠过了一股透骨的寒风,那寒风掀扬着他的手臂,一个耳光就落在了胖孩的脸上。
俺大说:“还打吗?”
老西抬起凄切而愤怒的眼睛剜着他,丑陋的五官像一块冰在阳光下冒着热气,他已经忍受不了这个老东西那居高临下轻视的目光了,他说:“我打!”
还没等他扬起手,俺大的柳木拐杖就兜头打过来,老西本能地一缩,但那木拐还是切着他的头皮走过去,老西感到天灵盖被打掉一样的惶然,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俺大拉着胖孩往那两间老屋子里去,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胖孩真的成了那个老东西的拐杖。
那天老西醒过来的时候,秋天的太阳已经西斜。老西记得那个时候满地都是黄色的落叶,就那会儿他闻到了一股热臭气。那臭气好像布满了整个空间,使他屏息;那臭气压迫着他的内脏,使得他的小肚子沉沉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朝厕所里去,阳光斜射到那口水泥砌成的圆口大肚子的尿缸里去,许多青白色的蛆虫拥挤在黄色的屎尿之中,老西突然悟出来,原来那臭气就来自这里。那天他解完小溲转回身的时候,在一片又一片摇摇摆摆飘叶的缝隙里,他看到胖孩正躺在堂屋里的地上睡觉。
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那天老西走到堂屋里的时候,俺大竟然不在,胖孩躺在那里,头边还放着一个半红黄的大苹果。老西想都没想就把胖孩摇醒了,老西说:“吃苹果吗?”
胖孩擦着眼睛说:“吃。”
老西就咬一块塞到他的嘴里,问:“甜不甜?”
胖孩说:“甜。”
老西说:“还吃吗?”
胖孩说:“吃。”
老西说:“来。”
老西和胖孩走出俺家老屋那会儿,大地一片昏黄,太阳突然隐到一片灰云下,老西一手拉着胖孩一手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然后穿过俺家的院子,没走三十步,就到了老南那天晚上蹲着屙屎的厕所里。老西望着那个粪缸,而后把手里的苹果伸到胖孩面前,问:“吃吗?”
胖孩说:“吃。”
老西毫不犹豫地把那个苹果扔到粪缸里去了,老西说:“去捞吧。”
粪缸里的蛆虫一片的银亮,拥挤着那个鲜艳的苹果,那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像一团红光漂浮在那里,那红光诱惑着胖孩,他在粪缸边趴下来,把头和手伸到粪缸里去,他先感到有臭气像根棍子直挺挺捣进他的肚里去,而后就感到有双手推了一下他的脚,接着,他的嘴就触到那团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