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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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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得像一座古墓,天空透着一片深灰低低地压着大地,老南在那块深灰的布上看到了许多明亮的星星,他突然感得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明亮的星星,他站在星光下,看着他家那两间黑色的老房子,那房子像传说中的可怕的路神站在那儿,他心里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手中的钢筋越来越沉,但到最后,他还是朝着狗叫的方向走去。Du00.coM他沿着大街往西走,破旧的大头鞋踏在冰冻的街面上,发出“扑达扑达”的声响,一只狗狂叫着窜出来,汪叫着朝他扑,老南把钢筋棍别在裤腰里,用右手拎着绳套,侧身一甩,那绳套就像一张撒开的网,在空中变成一个圆,朝狗头上落去。那狗跳起身子来咬那个突然飞到头顶的东西,没想到一下子被套住了,老南像一只猴子,迅速地把绳套拉紧,接着一步跳过去,这时那钢筋棍已经操在了他手上,朝狗头上只一下,那狗就没了声息。这活儿他做得干净又利索,这活儿他已经做了近十年。在以后短短的半个小时里,他又套住了三只狗。老南用绳子把四条狗的后腿绑在一起,用铁棍一别背在肩上,四条狗上细下粗地垂到他的腿弯,他走一下,那四个狗头就一齐朝腿弯里撞一下,那个黑夜里,他一路走得好生艰难。

或许是他的命不好,那天晚上他本来就快走到家了,就那会儿从他对面走过来两个人,没等他躲起来,就有一道手电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接着,那灯光后面就响过来一个声音:“谁?”

还没等老南说话,那两个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老南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扔掉肩上的死狗,把钢筋棍握在手里,可还没等他站稳,他身上就叫什么东西咬一下,顿时他感到有股东西流遍了他的全身,那东西像一股强悍的风把他掀倒在地,他也像一条狗躺在了地上,等他刚要爬起来时,那东西又咬了他一下,他看到那东西在咬人时,放出一种绿色的光芒。

到后来也就是1987年12月12日,在当天《河南日报》第四版的法制专栏里,刊登了一条不到三百字的有关郑所长深夜勇擒盗贼的小通讯。老南看到那篇通讯的时候,那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天。那天晚上,老南背着四条死狗,被喝得像醉鸭子一样的老郑押到派出所的时候,他的皮骨已经饱尝了痛苦。老南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满脸乌青,四条死狗像四个保镖分别躺在他的两边。这间屋子他太熟悉了,他不止十次来这里看望俺大。他知道俺大把他和老西带大不容易,他也不止一次想过,俺大是怎样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体会得这样深刻,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使老南心恢意冷,清淡的月光穿过东墙的窗子照在他的脸上,这使他想起了那个遥远而恍惚的黑夜,想到了俺娘。一想到俺娘他就泪流滚滚,泪水使他的眼睛模糊不清,泪水折射着月亮的光辉,老南在恍然之中看到一个女人从那月光里朝他走过来,老南清楚地看到那是俺娘,在冥冥之中,老南听到俺娘喊叫他的声音:“南儿。”

老南一阵悲伤,就嘶哑着应一声:“娘——”

他看到俺娘走到他的身边,他看到俺娘的脸还是当年那样光滑,他看到俺娘的头发还是当年那样的黑亮。俺娘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脸,俺娘说:“乘儿,痛吗?”

老南哭着说:“娘,痛。”

老南看到俺娘也哭起来,哭了一会俺娘说:“南儿,走,跟娘走。”

老南就起身跟着娘沿着月光走。那会儿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快,我跟在娘后面来到一片银光闪闪的天空,天空里开着无数的鲜花,那鲜花千姿百态芬芳充鼻,可那花儿全都是一种银白色,漫天空里都是这种银白色。我就问:“娘,这是啥花?”

娘说:“银花。”

我说:“都是银子做的吗?”

娘说:“是的。”

我就禁不住把手伸出去,想摘一朵来。在我伸手的时候,娘就喊:“别动!”可是已经晚了,我的手已经触到了一朵银花,我的手一触到那朵银花,眼前的一切立刻化成了一片黑暗,俺娘也不见了。老南感到自己的身子呼叫着从空中落下来,等他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关他的房门已经打开,老郑和民警把他叫起来,把一条狗挂在他的脖子里,一条狗挂在背后,一条狗挂在右肩,一条狗挂在左肩,然后拉他去游街。

老南身背四条死狗走在大街上,自从踏上大街,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他看到无数双皮棉鞋棉鞋马靴从他的身边走过,就感到有目光把他剥得支离破碎,他就像一条剥了皮的狗筒子走在大街上,他知道,从此往后,他老南就别想在颍河镇上抬头了。他拖着铅一样沉重的身子走完了西街和北街,当来到东街他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上了房顶,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老西已经把那两间房子的房顶揭掉了,已经把东山墙下的墙根脚掏空了,那墙像一柄利剑悬在空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南看到菊儿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的,菊儿一看到老南的样子,手里的馍筐就掉下来,筐里的馍馍滚满了一地。菊儿一步一步神情木然地朝老南走过来,老南就朝她喊一声:“别过来——”

可是菊儿好像没听见,她仍然一步一步地朝站在大街上的老南走过来,当她走到那山墙下时,那山墙突然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在许多人的呼叫声中倒下来,那墙触地的声音像一个霹雳,老南深深地感到了大地像他的身子—样剧烈地抖动着,他看到一股黄尘拔地而起,在老南感觉里,身穿红上衣的菊儿就像—朵小花被黄尘淹没了,老南的腿弯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十一

那口白茬四五六的大棺材,是第三天傍晚做成的。老南一连三天水米没沾牙,守在菊儿的尸体旁边,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两眼塌陷颧骨高耸。在他的感觉里,那三天里太阳就像没有出来过,他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懵懵懂懂地坐在那里回忆他和菊儿的种种往事。在他清醒的时候,当他看到两个没了娘的孩子时,最为痛苦不堪。孩子在凄凉的寒风里哭一声:“妈——”老南心里就一阵酸楚,泪水一次次从眼眶里涌出来,在漆黑的深夜里,他搂着两个孩子就像被囚在十八层地狱之下,承受着不堪的精神磨难。

老南记得,当几个女人给菊儿穿好衣服,抬着她朝棺材走去的那会儿,紫红色的霞光像血一样涂满了天空,接着像倾盆大雨暴泻下来,灰色的树枝灰色的房顶都被那霞光洗涤得像出水荷花一般,那霞光淋湿了每一个人的脸,淋湿了老南的心,他像一个雕塑立在那里,痛苦凝聚在他的肌肤里。正当人们要把菊儿放进棺材的时候,毛猴从大堤那边窜出来,他喊:“别入殓——”

几个女人停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毛猴的身上,毛猴说:“先放下。”

老西迎上来,说:“咋啦?”

“咋啦?”毛猴看了众人一眼,说,“总得先说个框框,俺闺女不能这样白死!”

老西说:“啥框框,你说。”

毛猴说:“第一,得厚葬。四身衣服,春夏秋冬装;地下天黑,得有块夜光表;地下孤单,得有台收音机;俺闺女好看戏,得有台电视机;地下潮,得给俺闺女扎楼盖房,扎童男童女,得有三班子响器,好让阴间的人看看她的威风,勉得日后受人欺负……”

老西说:“还有吗?”

“这两个孩子,你得给抚养费。”

老西说:“你说个数。”

毛猴说:“不多,包到十八岁,再给他们盖房子,娶家小……”

毛猴还没有说完,老西就跳了起来:“你说这,一根毛我也不认!”

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他朝老西冲过去的,那一拳正好打在老西的胸口上,老西朝后退了两步仍没站隐,就坐在了地上,老南像一头龇牙咧嘴的野猪扑上去,按住了老西,可他没想到老西抬起一只脚,踢住了他蛋,老南肝肠寸断地叫一声,那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秃鹫,直射天空,老南哭叫的水平发挥到了光辉灿烂的顶峰,在隐约之中,他看到给菊儿蒙面的白布单子上,出现了大团大团的牡丹花,那花一朵一朵地排在一起,洁白如冰,这使老南想起了他跟着俺娘到过的那个银色的世界,可等他打着滚滚到菊儿的身边时,那单子上的牡丹花一朵也不见了。老南傻子一样地坐在那里,任凭毛猴老西霜花他们打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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