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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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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南清楚地记得,那一叠又一叠的官金票美金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择天记www.x5200.com老南模模糊糊地记得,在菊儿死去的第二天,俺大就像一个活动的死尸,在那儿清理倒下来的砖头,没一个人理他,当俺大坐在那儿哈哈大笑的时候,打成一团的人们停住了,在一片充满火药味的格斗里,突然出现了大笑声,真的把人们都给镇住了。人们停下手中的家伙,朝笑声里看,大家看到俺大扬起一个生满红锈的铁盒,那一叠又一叠的官金票和美金票就出现了。

旧钞的出现就像一团红光,把人们镇住了,只有老南的心里突然平静下来,痛苦像长了翅膀从他的体内飞走了,他曾经为这票子跑了一年零八个月,因为这票子,他做过种种的梦想,灯红酒绿,舒适的别墅,看不完的西洋景,可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像个叫花子从异乡回到颍河镇,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老南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他就在地上爬,他像一头蜗牛把地上的雪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当他爬到家门口时,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手来,他想,这一辈子算完了,他在冥冥之中,看到了漫天遍空的紫雪落下来,像棉被一样盖住了他。当他醒来之后,他已躺在了暖和和的床上,当他看到菊儿把自己的双腿暖在怀里就悔痛交加。老南在俺大的笑声里,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老南想从那铁盒子拿到一把发黄的票子,可是俺大却把那铁盒子藏在了身后,俺大说:“这是我的。”

老南也不说话,他一脚就把俺大踢翻了,那个铁盒子落到了一边。老南走到那铁盒子前,伸手抓了一把发黄的票子,来到菊儿的身边,他把票子举起来,那票子像被火烤糊的纸,像许多被揉碎的枯叶从他手里飘落下来,变成了一片迷人的黄蝴蝶在风中四处飞扬。

十二

老西是在埋了菊儿的那天晚上,从派出所里放出来的,临出来的时候老郑说:“剩下的钱,你可以暂时不拿,老南要是闹事,你叫他来找我。”

老西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天他走出派出所时,天就飘起了大絮大絮的雪花。老西记得那雪就没有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当时老西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往家走。家里的一切都被毛猴他们砸得破破碎碎,霜花像做梦一样坐在床上。老西寻了一根烟,燃着在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上坐下来吸,吸了一根他又寻了一根,越吸越感觉冷,他又使劲裹了裹棉袄,还是冷。他就趴在床边撅着屁股在床底下寻了半瓶酒,他打开灌了一气,肚子里就热起来。他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儿,就又趴在床边去寻找,没想竟找到了两瓶没有开过口的“迎宾”,他坐在那条三只腿的凳子上又寻思了一会儿,就把那两瓶酒揣进怀里,走出家门往西行。

那天他来到被扒掉了一半儿的老房子前,看到老南和俺大正坐在露天的屋肚里,面前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只碗,立着二瓶烧酒,有一个空瓶子已经倒在了雪地里,那会儿桌上已经落了很厚的雪,雪有的已经化了。老西啥也没说,就把怀里的酒掏出来蹲在桌子上,然后自己搬了三块老砖,摞在一起,坐下了。

老南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老南看他一眼之后,就起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他的手里就多了一只碗,他像老西蹲酒瓶一样把那只空碗蹲在了桌子上,老西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起一瓶酒,旋开瓶盖,分别斟进三只碗里,他把空酒瓶扔在在上,然后说:“端。”

父子三人就都端了起来,饮了。

接着,老南又开了一瓶酒,分别斟进了三只碗里。老南说:“端。”

父子三人谁也不说话,就都端了起来,饮了。

等老西再打开一瓶斟酒时,俺大就一头栽在地上,像猪一样地打起鼾来。

雪絮仍是那样地大,从空中飘落下来,把兄弟俩的头发都染白了。

老西说:“这雪真黄呀。”

老南说:“不是,是紫的。”

那天夜里,他们都梦到了这场雪,老西不解地说,这雪怎么会是黄的?老南也迷惑不解,他说,这雪怎么是紫的?

夜很静,只有落雪的沙沙声。他们就那样坐着,思索着他们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南突然说:“走吧?”

老西说:“走。”

他们就一同站起来,老西抓住俺大的一支胳膊,老南抓住俺大的一条腿,他们一用力,就把他抬了起来,他们走出老房子的屋肚子,穿过大堤,朝河里走去。俺大的一条腿,还有一支胳膊在地上拖着,画出了两条平行的曲线。

你一个人在这样寂静的黑夜里待过吗?没有?那好那好,你现在可以跟着我来试一试。夜的确很静,老西和老南的脚踏着积雪,发出“嘎嘎嘎”地声响,就像一首动听的曲子,那曲子在雪花里传荡。

雪越下越大,到后来下成了—团白色的雾。

那雾很快淹没了我的脚印。

1988年7月。

原载《收获》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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