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罗修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露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但是他知道至少自己现在的表情是让拉朵妮满意了——小姑娘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坏笑的时候,黑发年轻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被耍了的错觉,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听见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姑娘用那种仿佛看穿他想法的讨厌戏谑嗓音说:“不是骗你的,也不是专门要吓唬你,我现在笑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表情很精彩,如果你有一面镜子的话,你也会笑的——怎么,穷鬼,你很怕鬼吗?”
“我……”
“也是,你那么穷。”
“……”
逻辑在哪!
黑发年轻人满脸无语地站在台阶上,拉朵妮拧开头看上去心情不错地哼着歌,她哼的歌曲并不是不远处的那些小孩子们做游戏时候唱的童谣,而是最开始遇见罗修的时候唱的那一首,歌词里面也提到了“爱丽丝”,并且曲调轻松欢快,配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歌词,怎么听都觉得十分奇怪……罗修正想问拉朵妮唱的这首童谣是什么意思,却在这个时候,拉朵妮忽然转过脑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罗修:“看懂这个游戏了吗?”
“没有。”
“你不仅穷,还挺笨。”
“……”
拉朵妮勾了勾唇角,像个小老师似的解释道:“为了防止作弊,这个游戏最公平的方法不是最后留下中间的人可以跟着鞋匠先生离开孤儿院,而是围绕在周围一圈的人,如果谁始终没有被猜中,谁就是赢家——也就是说,当参与游戏的所有人都到中间去过之后,没有到中间当过‘鬼’的那个人,就会是最后的赢家。”
“喔。”
“赢家圣诞节过后就会离开孤儿院了。”拉朵妮说着,忽然声音猛地沉了下去,而仿佛是配合着她的音调的变换似的,此时在他们不远处游戏的孩子们也与此同时结束了他们的游戏——
手拉手围成圈的孩子们将手放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之后最后将目光留在了今年的“幸运儿”身上——顺着他们的目光,站在不远处的黑发年轻人注意到,这一次被留下来、始终没有被其他的孩子猜中的是之前他留意到的那个只有半边脑袋的那个小姑娘——那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姑娘,相比起其他嘻嘻哈哈的孩子来说,作为最后胜利者的她看上去不高兴也不伤心,当所有的人都用羡慕的语气跟她说着吉利话的时候,她却只是搓着手看上去很不自在地深深低下了自己的头,那长长的额发投下的阴影几乎要将她的整张脸这样去——
她看上去简直像是不存在一样。
罗修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奇怪错觉。
——当然了,或许这就是她始终没有被猜中的原因。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似乎对自己的天生残疾并不是那么坦然,长卷的、干枯的亚麻色头发垂落于腰际,当她从围绕成一个圈的孩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她还在用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抚弄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正在试图让它们稍稍蓬松一点儿好掩饰住一些她拥有可怕形状的脑袋。
而此时此刻,罗修发现站在他身边一直话很多的拉朵妮也停止了唱歌或者说话——她完全地安静了下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被其他孩子们围绕在中间的那个奇怪小姑娘,那眼神很奇怪,不是羡慕也不是祝福,看上去甚至不是嫉妒,良久,罗修这才看见拉朵妮有了表情,她皱皱眉,不阴不阳地说了句:“怎么是她?”
“怎么不能是她?”
拉朵妮转过脑袋,用那种很古怪的眼神深深地看了黑发年轻人一眼,等了一会儿,直到罗修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这才动了动唇,忽然说:“这个艾米,脑容量就像她看起来的一样,不知道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我讨厌她,所以不想让她当上今年的幸运儿,有什么不对?”
“……”居然是这样……黑发年轻人很无语地说,“从头到尾都不对,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一个人就去诅咒她不能拥有美好的未来——”
“我都可以看见你身后的圣光了,你是耶稣转世吗?穷鬼!你跟一个孩子说什么大道理?”拉朵妮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说了我也听不懂,省省吧——我就知道我讨厌她,所以不想让她好——”
拉朵妮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这个时候,那个名叫艾米的幸运女孩似乎注意到了罗修这边,而其他的孩子与此同时也顺着她的目光一块儿往罗修这边看了过来——一下子被这么多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黑发年轻人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跟着身边的拉朵妮一块儿闭上了嘴。
艾米在犹豫了一会儿后,从孩子中间走了出来,来到罗修面前——事实上,她看上去比罗修更加紧张……而大概这个叫艾米的姑娘平日里跟拉朵妮的关系真的不怎么好,这会儿她甚至没有看站在罗修身边、正鼓着眼睛瞪她的拉朵妮一眼,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起话的来的时候就像是蚊子哼哼,轻轻地说:“先生,圣诞快乐,请问、请问您是希望来领养一个孩子的人吗?”
这个时候,罗修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多么希望自己能点点头说“是的”,但是这个情况他,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沉默的空隙之间,艾米就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时候,猛地后退了一大步,深亚麻色的头发之下脸上涨红:“抱歉,我忘记了我是什么鬼样子——吓着您了吗,先生?”
罗修闻言哑然,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沉默似乎让面前敏感的小姑娘有了另外的想法——这会儿他赶忙摇摇头,用遗憾又安抚的语气轻声说:“很抱歉,艾米。我只是一个听说鞋匠先生在圣诞节的时候到这儿来于是试图过来碰碰运气而已路人而已。”
“——啊,没关系。”
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艾米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黑发年轻人一眼,这一次,大概是因为面前这个身穿着女仆装却是个年轻男性的奇怪扮相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又因为面前的人看上去十分温和,这个平日里话少的姑娘居然主动搭上了话:“真奇怪,先生,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您不穿鞋子?气温这么低,您不穿鞋子恐怕是会感冒的。”说着,小姑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黑发年轻人的衣角,“我带您去找嬷嬷,无论您因为什么原因到这儿来,哪怕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路人,我相信好心的嬷嬷也不会忍心看着您在这种天气打着赤脚的。”
艾米话语刚落,就在这个时候,拉朵妮皱着眉在旁边嘟囔了一声:“真是多管闲事。”
而艾米仿佛就打算这样彻彻底底地无视这个身穿红色斗篷的小姑娘似的,听了拉朵妮的话,她甚至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轻轻拉着黑发年轻人的衣角带领着他走进了他们身后的那座阴森建筑里——看着他们的举动,站在一旁的拉朵妮先是愣了愣随即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身穿红色斗篷的小姑娘口中碎碎念着谁也听不懂的抱怨,尽管这样,当罗修他们慢慢走进建筑里的时候,她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跟在了她们的屁股后头……一路上,罗修问了有关于他们玩耍的游戏以及那个童谣的问题,而艾米的说法几乎和拉朵妮一字不差,甚至更加详细许多——
“确确实实是为了纪念那个名叫爱丽丝的女人,所以才忽然流行起了这样的一首童谣——啊,说起来,这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告诉我的,她知道得总是那么多。”走在前面的小姑娘声音细细小小的,她在和罗修说话的时候,没走几步还会回过头来看罗修,像是好奇他脸上的表情又像是在催促他跟上自己,当目光和黑发年轻人在空中相撞的时候,她脸上还会浮现一丝丝红晕——罗修注意到,只有在提到她的“那个朋友”的时候,她的语气才会比平常高昂许多。
“她在哪儿呢?”
“哦,离开了。”艾米用相比起拉朵妮来说不知道斯文了多少的笑容轻轻地说,“相比起我,她的残缺倒是没那么严重——去年的幸运儿是她,她已经随着鞋匠先生离开了,我猜想这会儿她大概已经成了一个正常孩子的模样,然后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毕竟她那么可爱,一直是我们的开心果,咱们还约好了等我也可以出去了,就在外面的世界再次见面呢,我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的这么快……啊,抱歉,先生,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不,”罗修几乎控制不住地扬起唇角。
“言归正传,刚才您提到的这首童谣的名字叫《笼中鸟》,整个诗歌很短,‘围起来,围起来!
笼中的鸟儿,何时才会飞出来?快天亮的夜晚,白鹤和乌龟摔倒了,在你背后的人是——谁?’”艾米用那女孩子特有的童音将童谣轻轻地哼了一遍,末了,才顿了顿,缓缓继续道,“之所以用这首童谣歌唱‘爱丽丝’,就是因为这首童谣本来就是在歌唱着怀孕妇人的。”
“咦?”
罗修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了拉朵妮一眼,后者不怎么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粗声粗气道:“看什么看?你又没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只是问我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罗修不怎么客气地回复了她一个同样的大白眼。
而这个时候,走在前面的艾米表现了她极致的淡定以及把“最好的鄙视就是无视”这条铁律发挥到了最佳状态,她带着罗修走过一道长长的、铺着陈旧发灰地毯的走廊,在身后的黑发年轻人忙着和拉朵妮互相甩卫生眼的时候,她的声音听上去却四平八稳:“《笼中鸟》,就像是它的歌名一样,笼子所围住的小小鸟居,或者表示用竹篱笆围住的神社。歌词的第一句是‘围起来,围起来’,指将笼眼的形状组成的图形的中间所存在之物包围起来;歌词的第二句是‘笼中的鸟儿’就是‘笼女肚中之物’,即胎儿。”
他们穿过了一扇扇紧紧闭合的门,而期间艾米似乎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歌词的第三句,‘何时才会飞出来’,这里便是指‘什么时候胎儿才会从母亲的怀中出生’的意思。”
这个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拥有着厚重、华丽、与之前所有的房间都不同的大门的门前,走在前面带路的艾利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她抿了抿唇,将手指竖起来压在唇上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黑发年轻人做了个噤声的声音,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听了一会儿,她这才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对莫名其妙的黑发年轻人说:“里面有人说话——我听着声音,大概是帽匠先生,这真是太幸运了,先生,每一年圣诞节他都会提前一会儿来收集我们的资料以为即将要被接走的孩子做好准备——而今年他来的又早了一些,这对于您来说倒是再好不过的事儿啦!”
罗修听着她的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扇紧紧关闭着的门。
艾米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用小手掩着唇嗤嗤地笑了起来:“太心急了,先生,他们还要好一会儿呢——我们可以在这里等等,或者我带您到旁边的偏厅去,那里有壁炉不至于让您受冻。”
罗修正想说不用了,这个时候,拉朵妮却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用不着,这穷鬼皮糙肉粗,冻不死。”
艾米没理这个刻薄的姑娘,只是望着罗修。
罗修斜睨了一眼拉朵妮,然后在艾米奇怪的目光下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用夸张的语气说:“正好,我快冻死了。”
一行三人离开那扇门前,走到旁边的一扇相比之下要小得多的门前,艾米率先伸手推开了它,于是罗修惊讶地看见一间极其富有复古风味的房间缓缓在自己面前敞开——房间里铺着厚重的地毯自然不用说,看上去已经有了一些年代的壁炉里面的柴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大块的青石砖快作为墙壁,房顶上还有巨大的吊灯。
偏厅里放着几把看上去及其柔软的沙发。
拉朵妮率先爬了上去占据了一个距离壁炉最近的位置,罗修翻着白眼坐到了她身边,艾米最后坐在了他们的对面:“那么……”
“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罗修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然后偏厅里的两个小姑娘都因此而嗤嗤笑了起来——这会儿作为成年人,罗修未免被笑得面红耳赤,顿了顿后赶紧转移话题:“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童谣却会有这样的解释,歌唱一名孕妇,这未免也太奇怪了,那么艾米,接下来的童谣说的是,‘快天亮的夜晚,白鹤和乌龟摔倒了,在你背后的人是谁?’这些又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这就是我们用它来歌唱爱丽丝的主要原因。”
“……”罗修拧过脑袋,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心中在“好奇怪好别扭”“没关系我不是爱丽丝”“我才不是孕妇”这三个选项之间艰难地徘徊。
“‘快天亮的夜晚’,就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哦,如果您听说过关于‘孕妇爱丽丝’的故事就会知道,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们的孤儿院,请求嬷嬷们的帮助的。”
孕妇爱丽丝。
会心一击。
罗修摸了摸胸口,皮笑肉不笑地冲着艾米露出个僵硬的笑容说:“恩,然后呢?”
“‘白鹤和乌龟摔倒了’,这一句大概是整首童谣中最难理解的地方,听说在亚洲的某些国家,白鹤与乌龟都是象征着健康和长寿的动物,所以歌词里,这样的象征摔倒,象征着完全相反的意思,也就是死亡。”
“……”
“是谁的死亡呢?这首童谣来自日本,在那个国家的江户时代,在京都说到‘正面’就是指方広寺的大佛殿,可以联想到正面的后面所埋葬的人物是一个名叫丰臣秀吉的人,他被砍下的头颅转过来,身体是正面的,头却向后,询问着‘是谁杀了我’——就好像是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在还没来得及接触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夭折,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像是发问的啼哭后,就断了气。”
“……”
“整首歌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艾米笑了笑,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沙发里,“因为完全吻合了当年的爱丽丝的故事,所以我们用这首歌来纪念这所孤儿院里曾经存在过的唯一的一位母亲——圣诞节之前,所有的孩子们都会玩耍这个游戏,以此来挑选出一个人,那个人可以获得重生、可以获得完整的身体,跟帽匠先生离开的机会。”
艾米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壁炉里的火光照耀在她的眼中——罗修看着那双属于孩子的眼前,却总觉得里面充满着的向往、期待以及希望,让这双平淡无奇的双眼此时此刻尤为明亮夺目……黑发年轻人一时失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因为陷入了关于那个在孤儿院里难产、最后被一首童谣记录了二十几年的爱丽丝的事情的思考,还是只是单纯因为不想打扰眼前小姑娘而沉默。
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笼中鸟》的奇怪音调却在这个时候,诡异地和拉朵妮唱着的关于“爱丽丝与狼”的歌曲混合在了一起——心中因为这个变得沉甸甸的,两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关联的童谣,却在一个名叫“爱丽丝墓园”的村庄里,同时歌唱着不同的爱丽丝。
整个全几乎都快陷入了柔软的沙发之中,这一刻,罗修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脑海中很乱。
直到偏厅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在转过头看向门外的与此同时,在罗修的脑海之中不知道为何却忽然之间闪过了很久以前疯婆子艾丽嘉跟他说过的话——
上一名‘爱丽丝’让我把这枚虫卵交给你。
……
一切关于事情的启示你应该从梦境中获得,我只是一个路人,负责将武器发放到你的手中然后在你止步不前的时候引导你前进的方向——游戏从你踏进浮屠罗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爱丽丝,我们都不是能够喊停的那个人。
……
她们或者他们,都因为中途想要离开这个游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毫无意义,并且于事无补——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说明,就好像这一次如果你失败了,还会有下一个爱丽丝出现……
在黑发年轻人一片茫然的目光之中,大门外面走进来了一个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驼着背,恭敬地引着一名高大年轻、拥有红色头发的年轻人走进来,罗修麻木的目光和对方对视上,却立刻因为对方叼在唇边的水烟枪里吐出的浓雾迷糊……
罗修沉默。
他甚至没有知道到,当鞋匠出现的时候,原本放松地坐在他身边的拉朵妮几乎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在鞋匠踩着厚重精致的靴子向着他们一步步走来而罗修正忙着发楞时,她冷不丁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说:“阻止他们带走艾米,穷鬼,除了戴在孤儿院,艾米哪儿都不能去!”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我要至少日更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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