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侠大师金庸看小说的描写
金庸小说文字接近现代,类似晚清《三侠五义》一类,文字密度不是很高,节奏明快均匀。且好用四字成语,文字虽不及《红楼梦》典雅精细,却也韵致盎然。其中《鹿鼎记》技巧纯熟,白话简练流利,而且对话大都是京片子,因此从文字风格上看,最近《红楼梦》。本章探讨的,主要是二者在动态描写上的差异。
古典白话小说向来倚重语言描写,一旦涉及动作、心理等动态情境,一概简略,点到为止。旧白话这种淡化暴力行为和淡化动态意境的倾向,不知是否因传统的静美观所限。甚至“知礼仪明廉耻”,不愿细写暴力,以免贻误教化?
《红楼梦》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吧。”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
骟耳光用“拍”字,踢勾用“点”字,击拳用“擂了几下”,薛蟠再“不惯捱打”,也不该象小脚女人一样绵软。接下来湘莲以拳威逼薛蟠说软话讨饶、喝脏水,一场泼皮打架以一边倒的情势结束。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薛蟠误认作优伶,令他蒙耻而愤怒,痛打呆霸王一场,算得上颇有血性。但是如此这般并无刚硬气地打人,而捱打之人比小孩子还经不起,则打人者更显不出英雄来。
类似问题在《水浒》、《三侠五义》等小说中屡见。林冲棒打洪教头、展御猫夜会白玉堂,这两处由茅盾、鲁迅分别引用过的著名文字,打斗场面毫无吸引力,形容来形容去,无非“刀刀逼紧、门路精奇”一类。
“展昭只觉得迎面一股寒风,嗖地就是一刀,展爷将剑扁着,往上一迎,随招随架,用目在星光下观瞧,见来人……。二人也不言语,唯听刀剑之声,叮当乱响。展爷不过招架,也不还手,见他刀刀逼紧,门路精奇……”
到底如何“门路精奇”未见描述,但只须展昭“将剑扁着,向上一迎”就大可抵御了,看来巨阙宝剑挡的也不过是豆腐剑法。
在这方面,金庸可比老前辈们高明得多了。武侠小说中激烈的比武往往能一分一毫精彩地写出来。且每一套武功都有其鲜明的风格。连建宁公主与韦小宝两个武功低微的毛孩子,撒泼打架也是有板有眼地动真格。
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声又是一闩打在他肩头。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挥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闪开,伸手去夺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闩他胸口,韦小宝向左避让,不料那门闩翻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打中了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大盗,非得赶尽杀绝不可。”门闩猛力横扫,韦小宝扑地倒了。
然后是“一闩又一闩”,竟似要把韦小宝当场打死,韦小宝不得已还击,又被公主诱以色相暗算:
突然之间,韦小宝背心一阵剧痛,脚下被她一勾,附跌在地。原来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蛮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袭,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厉害么?你说‘还好’,那么再多戳几刀。”(韦小宝)身子甫动,屁股上又吃了一刀。
接着“火烧藤甲兵”;又割得韦小宝全身是伤口,往伤口内撒盐;后又要挖眼珠。韦小宝被逼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奋力屈膝撞向公主胸口,“公主身子一晃,软软摔倒”,韦小宝将她痛殴一顿:
(韦小宝)伸手拍拍两个耳光,当胸一拳,右足横扫,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便如擂骨,往她腿上、背上、屁股用力打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生的鬼丫头,老子打死了你。”
大致数一下,这一节用“打”字至少有三四十处,其它“掠”、“夺”、“挑”、“戳”、“扫”、“滚”、“闪”、“挡”、“跃”、“扑”、“勾”、“跌”、“扭”、“撞”、“踢”、“割”等等凡人能有的动作全都毫不客气地用上了。这一段相打把建宁公主野蛮残忍的个性和一对冤家初会“不打不相识”的希奇缘分刻划得生龙活现。两人的拳**接和口舌之争无不惟妙。
作为武侠小说的打斗描写,必须突出文字的速度和力度,甚至点染出具体的视觉画面,可看性方有保障。金庸写作时已具丰富影剧经验,对于形态动感的把握比任何武侠作家远远超出。他非但擅长描写打斗,而且对于战斗高潮前后的气氛把握,极具罗曼蒂克的渲染才能。
《飞狐外传》陶然亭一节:
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一只失群的孤雁,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匆匆忙忙地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赴约了。”
……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哭声。
文字凄凉肃杀,静后伏动,悠悠的诗韵背后响起斫杀高潮来临之前悲伤的序曲,甚至已暗示了马春花程灵素等人的悲剧结局。《天龙八部》中阿朱之死一场雷电交加,雷电劈裂了大树,以大自然的剧烈壮观烘托悲剧气氛。当然也有激烈的生死之战之后的意境描写,如通吃岛上韦小宝击败郑克爽、风际中等人之后的奇异海景描写,都可使情节的发展有张有弛,读者阅读时不会有读古龙一样脑胀之感。
而《红楼梦》写景纯属写景,是为写实之需。这又是金、曹二位的不同之处。杨兴安曾分析金庸小说中描写擅用影像处理,有慢镜、近景特写、定格、长镜等各种视觉的组合效果。但《红楼梦》情态描写止于静态,决无闪回或蒙太奇,连慢镜和镜头推移都少得可怜;而且曹雪芹是那么惜墨如金的人,他追崇的审美标准落下当代一大段距离了。《红楼梦》虽未失宠,读者已越来越少。时代使读者的趣味改变,这也是文学面临的问题,文学作品总及不上影视剧有声有色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