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万人大会
一九六八年,文化运动的风浪吹遍神州大地,也吹到了这块荒凉的土地上。解放后,寿民中学改名为伍隍中学,伍隍中学的学生串联,要到北京去见“伟人”。
数百学生走在公路上,打着横幅,口号整天响,歌声响彻云霄。红旗、横幅在队伍中起伏、飘扬。
颜定成在伍隍中学读初二,也在队伍中。到了家乡,见到乡亲和熟人,他故意出列打招呼,显得十分得意。
公上在学校的操场上,见到四哥在串联队伍里,故意高声喊叫,向同学们炫耀自己的四哥也要到北京去见“伟人”。
确实有很多同学都羡慕他。
袁文中老师的书教得好,到了五年级,大队决定将五年级、六年级并在六年级的同一间教室里上课,都由袁老师任教。
袁文中一节课教六年级,下一节课教五年级,上、下午依次轮回。一个老师同时在一个教室教两个班,送走六年级后,袁文中才单独教公上他们这个班。
一九六八年,学校要选红小兵、红卫兵,少先队员,三好学生,戴“伟人”像章,发“红宝书”。所有这些,全班除公上外,其余同学都有。
这一歧视对公上打击很大,他再次认识到自己比贫下中农子女低人一等。
中午放学回家,看见贴在墙上的“伟人”像,他好奇的爬在小方桌上,脱手画了一张“伟人”像。他自己都感到很神奇,自己从来没有学过画画,居然能把“伟人”像画下来,而且画得还很像。
他开心极了,放在书包里,准备下午拿给李平学看,在他面前显示显示。
下午上课前,为了讨好李平学,他见李平学从书包里拿出书来准备上课,他也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故意把他画的“伟人”像放在上面。
谁知坐在左边的李平学看都没有朝他这边看一眼,而是偏着头,盯着书看。
公上失望极了,他必须要在上课前表现。袁老师管得很严,上课是绝对不准开小差的。他右手拿起画的伟人像,故意咳了一声,李平学还是没反应。
他等不及了,埋着头,左手碰了一下李平学的右手。
李平学转过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公上手上的画,惊讶地问:“这是你画的?”
公上点点头。
李平学把画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你一个富农分子的子女,敢乱画伟人像,你这是侮辱我们伟大的伟人,我要告你。”
公上抓过画,他不敢撕烂,他急忙把画的“伟人”像放回书包里:“我是热爱伟人,所以才画伟人的像。我不是侮辱伟人,算了,算了,就当我没有画,你也没看见。”
李平学比他大一岁,见他害怕的样子,内心很高兴,但嘴上却说:“这次放过你,如有下次,我决不饶你。”
公上讨好不成反告饶,连连地点了几个头。虽然公上只有十二岁,但他深知,他是富农分子的儿子,若以这张画为据,后果不堪想象。故而公上是真的害怕,诚心告饶。
公上放学后,沮丧地回到家里,赶紧把画烧了。颜品文见他坐在板凳上发呆,没有理他。
文化运动的风浪一浪高过一浪。三忠于,四无限。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标语、口号震天响。每一个岩石,每一块石板,凡是能写字的地方,革命标语无处不在。
早请示,晚汇报,上至国家干部,下至贫下中农,无论是开会,上班、下班,出工、收工,上学、放学,吃饭,睡觉前后,都要站在“伟人”像前“早请示,晚汇报。”
人们每天早上做事,首先要高唱《东方红》。下午完事前又要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张子洪生病死了后,李之黑当上了生产队长。他当队长,颜品文内心的高兴程度溢于言表。颜品文认为:解放前李之黑给他当放牛匠,我待他不薄,他肯定会记情,现在又成了亲戚,他当了队长肯定要额外关照他。
一天下午,因这个大队只有颜品文的字才写得好,尽管他是富农分子,但断定他不敢写反动标语,所以李之黑叫颜品文在生产队的岩石上,石板上,墙上用石灰兑成水写“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革命标语。
颜品文的颜体写得好,厚重有力,风华骨骼,庄密挺秀。行以篆籀之笔,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凡是识字的人都称赞不已。
当晚,李之黑通知开社员大会。公上好奇,跟着颜品文去开会。到了保管室,月亮把地坝照得通明,地坝上坐了一百多人。
人到齐后,李之黑说:“今天开个社员大会,会议主要是贯彻落实公社的号召,要在群众中大搞忆苦思甜,提高阶级觉悟和阶级斗争的警惕性。
我想了一下,解放前,我是最苦、最穷的。但说句良心话,以前干活,吃穿不愁。干一年下来,还有几担粮食,每个月还要打两顿牙祭,就是吃饭,我们都是吃的上面的干饭,主人家吃下面的红苕。而现在比以前------所以这个忆苦思甜的会没法开,叫大家来坐一会儿,有人问,就说我们开了忆苦思甜大会就行了。”
年岁大的社员感同身受,都纷纷发牢骚,社员大会一会儿便结束了。
第二天,颜品文带公上去赶伍隍场,也顺便去公上的大舅舅宋明德家走亲戚。
宋明德解放后在伍隍中学当工人,负责给学校上、下课敲钟。
宋明德也是八姊妹,他是老大,下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他对兄弟姊妹都很照顾,只要有条件、有机会都要关照,兄弟姊妹都很尊敬他。
逢场天很闹热,伍隍场一条丁字路的街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上午九点多钟,颜品文父子到了伍隍场,走到滾子街,只见人群涌动,纷纷向街上挤,说是今天开万人大会,把杨芳毓夫妇弄来游街,然后在伍隍中学操场上开万人大会,把全区表现差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弄来陪斗。
解放时,杨芳毓率部起义。解放后,他的寿民中学、几百亩地的农场和房屋全都被没收。杨芳毓任中国轻工业部副部长、衡阳市副市长。
文化运动开始后,杨芳毓夫妇被押解回原藉。弄回来没有地方给他住,便叫一房屋较宽的农户腾了一间草房给他夫妻二人住。
二老六十多岁,过惯了“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生活,不会煮饭,因他在当地很有名,又是阶级敌人,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敢提供帮助。夫妻二人相依为命,煮的饭到生不熟,生就生吃,熟就熟吃,还要经常挨批斗。
颜品文牵着公上的手到了丁字路口。只听见锣鼓喧天,人山人海。
杨芳毓夫妇被反剪着双手,胸前挂了一块长一尺、宽六寸的黄纸牌,上面写着“反动分子杨芳毓”的墨字,杨芳毓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大红叉。
杨芳毓低着头、弯着腰在前,他夫人居二,两边分别有两个民兵押着。后面有十多个地、富、反、坏、右分子排成单行,低头弯腰跟着走。
到了丁字路口,口号震天,此起彼伏,群情激愤。有的人用破鞋、烂菜打他们,夫妻二人矮小干瘦,人老枯黄,不敢避让,战战兢兢地被押着游完伍隍场两条街,然后被押到伍隍中学操场上面一个宽大的主席台上。
颜品文牵着公上随人群挤到伍隍中学操场,操场上果真上万人。宽大的主席台上坐了十多个干部。杨芳毓和十多个地、富、反、坏、右分子在前面站成一排,杨芳毓夫妇面子很大,被安排站在中间。
批斗大会主要是以呼口号为主。尽管主持人和领导在台上歇斯底里的喊叫,但因场地大,人多,听不清他们斗的啥。
批斗会进行了约一个小时,又将杨芳毓等人押回游街。人群又朝街上疯拥,杨芳毓等被押回区公所。突然有人大叫:“重庆八一五打来了,快跑。”
八一五是重庆一个很大、很有名的派系,与另一个有名的派系“反到底”是对立的,两个派系在全川搞武斗都是很有名的。
人们不知真伪,只见商店关门,卖菜、卖粮食的农民背着东西就跑。人群像疯了一样的拥挤,像泻了洪的潮水一样朝场头涌奔。
颜品文牵着公上正好在场头,一个中年人背着背蒌见父子二人还没有跑,边跑边叫道:“你们还不跑,街上都踩死两个人了,红卫兵马上就要来了。”
颜品文闻讯,牵着公上就往回跑。跑到伍隍中学操场上,见批斗会仍在进行,仍然人山人海。原来,根据程序,批斗大会结束,还要开文化运动取得重大成果的欢庆大会。
颜品文的判断能力强:领导都没有跑,这些人跑啥?很多跑出来的人也感到奇怪,一半人跑了,一半人留下来看节目,没有人关心踩没踩死人的事。
节目开始是领导讲话,鼓掌。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第一个节目是伍隍中学的学生表演《社会主义好》,十多个男男女女的中学生在台上又唱又跳。
第二个节目是表演“忠字舞”。台上响起了手风琴伴奏声,先是四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上场,马上又是四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上场。
男、女分成两排,中间空了两米宽,八个人随着音乐,对着中间的中间挂着的“伟人”像又是比、又是跳、又是唱:
“敬爱的伟人,敬爱的伟人,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热情话儿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词儿要对你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领袖伟人万寿无疆。”
舞着,跳着,唱着,台上一个老头张着大口,喘着粗气,累得不行,明显十分难受,但他还是很坚强,虽然没有力气唱歌,但手还是在舞,脚也在跳。
公上见后,左手摇着颜品文的右手,右手指着台上:“大爷,哪个是大舅舅在跳舞。”
颜品文避开人头,伸头一看,台上第二个果真是宋明德。他笑道:“当真是大舅舅呢。”
原来,宋明德上台表演是政治任务。学校安排的就是要年龄大,有病的人上台表演,这才能充分表现出对伟人的忠和对社会主义的爱。宋明德有严重的气管炎,叫他上台表演,确实达到了预期效果。
看完这场歌舞后,颜品文说:“公上,今天大舅舅累了,我们就不去他家了,走回去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公上亲眼目睹,还有什么说的呢?只好跟着回去吃红苕汤。
李之黑当上小队长后经常到大队、公社去开会,时间一长,他的思想慢慢发生了变化。上行下效,打官腔,过官瘾,他把这个小队长也当成官来当。
春耕夏种之后,农闲季节,他又到公社去开了会回来,他的思想觉悟和水平一下子就提高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他叫正在干活的社员到保管室开会,说是要传达上级会议精神。
社员们乐得轻松,都高高兴兴的到了保管室的地坝里,各人自己找位置坐。
天气太热,主要劳动大部分光着上身,穿一条短裤坐在地上。
颜品文穿了一身土布单衣坐在围墙边。
附带劳动自然衣服整着,也分别坐在地坝里。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百多人坐在地上,等着李之黑开口开会。
不知李之黑要说什么?篇幅所限,下章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