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融,断(二)
燕欲归,风更急。山里总比别处冷得更早,才降几日早雾,清晨起来已经略感凉意。
在衷今日起得甚早,换季时候,是很多药草植被适宜转殖之时。她弯下腰,剪短一株棉香,将断口含在嘴里,一丝丝甜意钻进嘴里,她满意地笑了,今年连棉香这样娇贵的药草都种得很好,来年药库能充实不少。
“音美女绕祸水。”身后响起允浩的声音,在衷一惊,又定下神来。
“剑锋男饶宿醉。”在衷对上一联,嫌弃地离允浩多半步远,允浩身上散着淡淡的酒味,不知昨夜去了何处厮混过。允浩局促地绕绕头,想要开口说什么总是提不上声。
“你想说什么?”在衷皱着眉,这郑允浩自从上次自己骂过他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允浩刚欲开口,不料被在衷打断了:“等一下!”
在衷缓缓走向草从远处,哪儿似有什么异物,允浩也发现了,提着剑小心地跟过去,这一来残剩的酒意便也不剩零星了。在衷逼近那一团红色的东西,看清后才发现是个人。
“贞姬!”允浩收回剑冲上前去,将倒在地上的贞姬扶起来。在衷虽是红裳会的人,一直听闻红裳会有一代名医李氏贞姬,但却不怎么见过她真人,只闻其名,今日算是第一次见他。
“允浩你别动,我看看。”在衷蹲下身,抓起贞姬软弱无力的手腕,坍塌的脉搏,又伸手翻起她的眼皮查看瞳孔,“身体里有毒,没有硬伤,马上带回去!”
允浩点点头,抱起贞姬,一包东西掉了出来,在衷捡起来,发现是张叠好的纸。
两人也顾不得看纸里头究竟写了什么,速将贞姬带回了红裳会,并叫来了昌珉。
在衷正仔细地用银针探毒,贞姬身体里都不是什么剧毒,服用解药一两日便可恢复,只是为何珍基的脉向如此虚弱?
昌珉展开在衷拾来的纸,认出是韩庚的字迹。
“欲毁火花,红裳无重,欲盖弥彰。”昌珉气得扔了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竟然逼我与他合作一同歼灭火花!我红裳会再怎么样也不是他无重会那种阴恶卑鄙之帮!”
在衷抬起头看着昌珉,如此激动的昌珉她倒也是不曾见。允浩顾不上昌珉的愤恨,忙上前查看珍基的状况。
“放心,她没有大碍,但是除了被喂毒之外,可能还受过虐待,不然心脉不会这么微弱。”在衷拔出银针,摇摇头。韩庚那个人,能把珍基这么完整地换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举眉看见允浩此刻一脸真诚的样子,冷笑了一声讽刺这个平日里打死不肯相信自己的人,转头对昌珉说,“我们红裳会,与他无重会,看来是非合作不可了。”
昌珉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
“等等。”允浩出了手,将真气从贞姬的腹部一路往上推,“她体内好像有一股真气在压制她。”
在衷惊讶,猛地转过身,昌珉也起身来到床边,焦急地看着允浩和气息奄奄的贞姬。
允浩一使劲将真气逼出喉咙口,一大口的血从贞姬嘴里吐出来,很快在地上凝结。昌珉被这一股血腐之味冲得一阵恶心,在衷立刻捂住口鼻蹲下身用手指蘸起一点血块放在拇指间感觉它的黏稠程度。
“此人之血非珍基之血,应该是韩庚硬灌进去的,才迫用真气封住这股血。”
“血有毒与否?”昌珉递上帕子给在衷,焦急地问。
“放心,普通血而已。”在衷接过帕子擦擦手,果然她就不应该太相信韩庚那人有多好心,此等变态之举也就他做得出。
昌珉坐回位子上,神色凝重地盯着那摊血。
钟铉没想到的是,姬范下厨很有一手,珉豪和泰妍完婚第二天一早她就早早起来去了厨房,替人准备了好多早点。
泰妍缓缓地坐下来,尽量放轻力道不惹下身疼痛,珉豪自然明白泰妍为何如此,心疼地看着她。姬范无奈地摇摇头,端起碗:“快吃快吃,我做的哦,全都是我做的!泰妍你喝红枣茶好好补补!”
珉豪一口茶呛在喉咙口,目光冷冷地朝姬范射过去,姬范完全不买账。
“看什么,我这是在关心她,往后喝红枣茶的时候多了去了。”姬范给泰妍夹上好多菜,自己得意地喝起了粥,才和没几口珉豪就丢了手里的碗砸在地上。
“崔珉豪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竟敢砸我亲手做的!”姬范气愤地站起身,没想到竟没力气稳住脚,一头栽进钟铉的怀里,“怎么……”
珉豪慌张拿走泰妍手里的碗:“泰妍别喝,这粥里有毒!”他离开位子,摔在地上的粥已经泛出来青沫,泰妍避开目光不去看。
珉豪握起姬范的手,冷静地督脉:“还好只是一两口,钟铉你有没有喝?”
“我正准备喝,你就摔了碗……姬范有没有事?!”钟铉紧紧拥着姬范,珉豪只拿起凉水给她喝下去。
“是很普通的腐蚀粉,一般用来去伤口死皮的,但如果进入食管将食管腐蚀,那就要人命了。”珉豪见姬范已经把一杯凉水喝下,便叫钟铉带她回房休息,告诉他两个时辰之内姬范若无呕吐现象那便无大碍。
两人才走,泰妍便无力地倒了下去。珉豪大慌,原来泰妍也喝了这碗粥,虽喝的不多。
“是红裳会吗?”泰妍睁开眼,虚弱地喝下珉豪递在自己嘴边的凉水。她担心红裳会的人分不清谁是谁,到时候反倒伤了根本没有任何关联的钟铉和姬范。
“我觉得不像,红裳会虽素来与我为敌,但他们有他们行事原则,做什么事都会留下红裳会的标志,而不暗地里生事。”珉豪命人前来将这一桌饭菜都拿去验毒,菩昭和蕊将地上的残渣也都处理干净了。
“菩昭,今早姬范是一个人在厨房准备早食吗?”珉豪问。
“回王,今早我与蕊在厨房遇上姬范时,早食已经准备好了,之后并没有别人进过厨房。”菩昭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向泰妍也行了礼,如今泰妍的身份不同往日了。
珉豪皱着眉,那么下毒的人就是在更早的时候了,可是火花山上还有谁能做到这些呢?
“珉豪。”泰妍挽住珉豪的手臂,“陪我回去好不好?我有点累了……”
珉豪心疼地看着泰妍没什么血色的脸,低头在她额头上浅吻一口:“好。菩昭,送些吃得到我屋子来,泰妍一口都没吃。”
“是。”
离开了大殿,珉豪脑海中却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上次的血蚕,这次的投毒,火花的确有人埋伏着,而且这个人应该很擅长伪装,以至于和药人一模一样。只是不知此人的来历,究竟是红裳会还是无重会。并且这人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和自己有关的人,泰妍和姬范。
看来当年那场“毒说之灾”并未完全熄灭,星星之火仍在妄图燎原。
泰妍回了房就躲在床上,珉豪等着菩昭送来糕点,担忧地看着一语不发的泰妍,火花现在时刻都处于危险的状态,泰妍本就胆子小身子弱,天天担惊受怕绝不是长久之计,该早日揪出潜伏在火花的奸细才是。
“王。糕点来了。”门外响起普照的声音,珉豪应了一声,菩昭便走了进来。
“王,糕点是我和蕊方才做起的,尽管放心吃,要不要给钟铉和姬范送去些?”
珉豪接过手,点点头,吩咐她们尽量做冷的给姬范,切记不得太腻。珉豪将一小块茶糕送到泰妍嘴边,泰妍缓过神来,张开嘴。
“别想太多,不会有事的。”珉豪替泰妍擦去嘴角的糕屑,心疼他却又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心安。
“珉豪,姬范哥会不会有事?我看他……他……”泰妍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珉豪,我怕又是无重会,我好怕……”
珉豪放下糕点,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无重会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太沉痛了。
“别哭,你现在有我。”珉豪轻轻拍打泰妍的背,“快别哭了,都要噎着了。”
“其实,我在无重会的时候,那个叫韩庚的人连一眼都没见过,单单是他的手下和侍女都狠毒至极,妹妹就是因为他们加害才会死……”泰妍越说越轻,无力地趴在珉豪怀里,“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熙妍那个时候就让我带她离开的……我……我应该带她离开就、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我不该留她一个人在那种地方……”
珉豪察觉到泰妍此刻意识已经不清醒了,说这些话完全是凭本能,急急叫醒他:“泰妍!泰妍你看着我!”
泰妍涣散的目光重又在珉豪脸上聚焦,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憋着一口气,难受地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珉豪双手捧着泰妍的脸,心里一阵阵地难受,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总是在惊吓过度的时候乱说胡话,连韩庚的面都没见过,就对无重会产生了那么大的恐惧,他真的很想知道泰妍在无重会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是他怕泰妍说出口时会崩溃,他更怕自己听到后会发疯。
只好紧紧搂着她,一丝缝隙都没有地搂着她:“哭出来吧,有我在,我一直在。”
泰妍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滑落下来,打湿了珉豪的衣襟。在这人世间,本就是无依无靠举目无亲的一个人,幸得此夫君本已是泰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果上苍看不惯他李泰妍拥有幸福,那尽管拿了去,但求珉豪能平安。
“你在想什么?”珉豪按住泰妍的脑袋,“我不许你乱想!”
泰妍吃了一惊,不料珉豪竟能知道方才自己那一刻放弃生的念头:“你怎么……”
“我一个人没有你,也活不下去。”珉豪温柔地抚着泰妍的背脊,轻轻摇着身子,“只许孑身而活的话,你让留下的人怎么办?”
泰妍死死抱着珉豪,眼泪控制不住地掉,珉豪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背。倘若彼此放弃在一起的信念,被抛弃的那一方便会尝到万虫噬心的痛苦,方才,你一定是想以你的性命换我的性命吧。
“我们两个,就算不能久活,那也要共赴生死。”
火苗扑腾了两下,在衷举起手中的长针对着光查看烧制的程度,有天在一旁对在衷说明珍基的来历。
“也就是说,你们利用李贞姬被抓走,就逼迫玉泽演去火花?”在衷露出鄙夷的表情,看向有天。
“是昌珉的意思。”有天看了一眼床上的贞姬,愧疚地说,“虽然我们都没有把握一定能救出她,幸好这次她回来了。”
“幸好?”在衷拿着烫手的针坐到床边掀开被褥,解开贞姬的衣裳,对准她肚脐眼上方一拇指盖的距离扎进去,仔细地查看针的变化。
“怎么?”有天避嫌地背过身去,紧张地问,也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在衷起身继续烧制长针。
“这一次,红裳会算是彻底被韩庚牵着鼻子走了。你们不合作,那么告发玉泽演,火花和红裳会之间的矛盾就会恶化,倘若斗起来谁死谁伤?如果合作,那么仍旧避免不了和火花的斗争。”在衷平静地分析着,若无其事地烧着长针,心里却开始恐慌起来,如果玉泽演在火花,那么火花的所有人都很危险。特别是那个李泰妍。
还有一件事,千万不能让无重知道。
有天被在衷这么一说冷汗直冒,他随口又说了几句就立刻起身去寻昌珉。
在衷看着有天远去的背影,神色凝重。
“好点没有?”在衷转过身扶起其实早就醒来的珍基,贞姬抓住在衷的手,难过地哭了起来。虽然两人之间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此刻贞姬能够相信的人似乎只有在衷了。
“昌珉给泽演吃了灵绝根……我必须、必须马上去火花!”贞姬捂着肚子,第一根长针已经完全发黑了。
“灵绝根?!”在衷发慌了,这样珉豪根本发现不了究竟是谁在暗中作祟。难怪红裳这段时间对灵绝根的需求量这么大。
贞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被在衷强行按倒在床。
“韩庚给你喝了太多回肠豆,你的毒没有三天解不了。”在衷拍拍贞姬的肩膀,“就算要救他,也要等你好了。
“在衷,这不是救他如此简单的事了,我……我不想看到更多的人为此流血,韩庚还会做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要泽演为了我去做这种事……”贞姬捂住眼睛,忍不住地抽泣着。在衷沉默地看着他,将针扎下去。她何尝不是一样不愿意再有无辜的人因无重而死。
“已经迟了。与火花的正面相争已经在所难免,输的那一方只等韩庚坐享其成。”在衷黯淡了神色。当年那场《毒说》的恩怨没想到至今时今日依旧在蔓延,究竟要争出个什么才肯罢手?就算拥有那本书,就算那本书能够帮人称霸江湖那么意义又何在?
“你和泽演……”在衷回神来,扭头按平贞姬的身体,防止长针扎深,“……你们……”
“没有关系的,在衷。”贞姬清醒地睁着眼,流水顺着眼角滑落,“哪怕我和泽演不能长相厮守,我也不愿意看着别人为我们拖累。”
在衷别过脸去,红着眼睛不说话。
这一切究竟是谁在造孽啊。果然还是他们的罪孽太深了,韩庚的罪孽,希澈的罪孽,和她自己的罪孽。
“如果那个时候,我死在那个地牢里,那么韩庚会不会比现在好受些?”在衷黯然地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贞姬紧紧攥着拳,缓缓闭上眼睛,浑身发寒:“又有何用?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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