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结（三）
齐老二给清锦安排的屋子就在临江仙的隔壁。这是清锦后来才知道的。
这山谷，名叫天绝谷，清锦一直以为自己出了天绝城，但其实，这天绝谷就在这天绝城中。
天绝城之所以叫做天绝，就是因为这天绝城的地势。
天绝城四面环山，没有通行令要过天绝城，就只能路过最东边的那道天险，也就是天绝谷。但天绝谷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寻常人能走得过去的，因此这地方，鲜少人会走动，也就是因为这样，这么一个偌大的山谷，居然没有人发现其中的猫腻。
清锦见到临江仙是在到达天绝谷的当晚。清锦听到外头有动静，以为是大胡子回来了，跑出去一看，发现那人竟是白日里才见过的仙儿姐。
才不到半日的功夫，她就好似换了一个人，脸色发白，感觉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
“仙儿姐，你，没事吧？”
清锦担忧地喊了她一声。
临江仙本来根本没注意到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清锦，面露诧异。毕竟这地方，不是谁都可以来的。
她强撑起一张笑脸，对她说道：“你也来了啊。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清锦犹豫了半天，确定她不是在跟自己客套，是真的要邀请自己进去坐坐，便点了点头。
临江仙走进屋子里，给清锦倒了杯茶，而后坐下来，揉着眉心，有了烛光的映衬，清锦发现她的脸色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糕几分。
想到迷蒙间听到的大胡子跟齐老二的谈话，清锦的心不由也跟着低落了起来。
跟仙儿姐一起待了那么久，清锦渐渐也放下了对她的偏见。只知道，她是一个谜一样但是很厉害的女人。
“仙儿姐，你，你还好吧？”
“哟，小丫头还会关心我呢？不好又能怎么办？”临江仙苦笑着说道：“我本来以为他离了我该是过得挺好的，心里头也挺恨他的，但看到他现在这幅模样，居然怎么也恨不起来了。不过这些话我也没有对他说过，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地在那嘲笑我。”
“仙儿姐，你跟他，是恋人吗？既然是恋人？又为什么会恨呢？”
清锦不解。两个相爱的人不是应该就在一起好好相爱吗？除了自己那个没有良心的爹，她在芙蓉镇见到的所有恋人、夫妻都是亲亲密密地相爱着的。虽然赵大娘经常追着乱花钱的赵大叔满街跑，虽然书院里的徐先生老是当着外人的面说徐夫人的坏处，但他们应该都是相爱着的，即便吵了架，也远没有到相恨的地步。
“白芍，你还小，又怎么会懂这些呢？”
“仙儿姐，我其实不小了，我十八了，在我们镇上，十八岁当娘的大有人在。要不是因为我每天到处跟着王小二调皮捣蛋，我也早就嫁出去了！”
临江仙被她的话给逗笑了，心中也不由慨叹，“是啊，你要早嫁出去了，也就不会遇到我们这一伙儿人了。”
清锦的脸瞬间灰败了下来，她撇撇嘴，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如果一开始知道自己离开芙蓉镇会遇到大胡子这伙人，她就算是被王小二打压一辈子也会大义凛然地嫁给他！
临江仙说着说着心思飘到了别的地方，她低下头，看着那个一直被自己攥在手里的同心结。上头刚染上了血渍，是不久前张洬留下的。若不是亲眼见到，她根本不敢相信当初那么意气风发的人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有时候看到清锦这姑娘，她就会想起当初的自己。也曾是如花美眷，终敌不过似水流年。
她叹口气，将自己与张洬的过去娓娓道来，清锦眨巴着自己的眼睛，两手托腮，就如同在听她讲故事一般。
临江仙本名罗衣。只要是在京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这京城的两大户。一户是当朝国舅爷的一干亲戚，还有一户便是京城第一富商的罗家。罗衣自然是这罗家的嫡女。
罗家世代行医，一次偶然的机会，外出就诊的罗老太爷遇上了被行刺受伤的太上皇。就因为这次契机，罗家便成了当朝唯一一家皇帝亲自褒奖的医馆，名声大噪。罗老太爷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罗老爷，借着这个机会，将原来的医馆一分为二，分成了药铺与医馆，行医悬壶济世的同时不忘经商谋利，使得罗家一跃成为这个行业中的翘楚，成了京城首富。这生意越做越大，罗家的野心也就越来越大。
年少的皇帝刚刚登基，后宫虚空。罗老爷看到自家的几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心里头便存了些不一样的心思。罗衣就是依照皇帝妃子的标准培养出来的，是罗老爷最满意的女儿之一。
可没想到，就在遴选的当口，罗衣却遇上了张洬。
张洬家也算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但，罗老爷怎么着也不同意二人的婚事。于是，尚还年幼的罗衣撺掇着张洬带着自己跑了。粗茶淡饭东躲西藏本也可以忍耐下去，但奈何罗衣与张洬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相比罗衣，张洬更为娇气些，压根挨不了稍重一点的苦。
眼见着生活越来越窘迫，二人无奈之下，只好又回了京城张家。
二人当时的想法是生米已煮成熟饭，无论怎样，也无转圜之余地。但没料到的是，张老爷却一棍子将罗衣赶了出去。
聘为妻奔则妾。这是张老爷说的。张家一家子都是读圣贤书的，最容不下的就是这种私奔的荒唐事。而罗家因为罗衣擅自出逃毁了与皇家结亲的机会，还被皇帝责罚除了太上皇亲封的牌匾，根本就容不下她。那时的罗衣肚子里早就有了张洬的孩子，被赶出家门走投无路的她再次去找了张洬。张洬那会儿性子懦弱的可以，被张老爷打了一顿便怕了，只能许给罗衣一个无望的承诺。
罗衣与他相处那么久，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见他那副踌躇犹豫的样子，狠下心一咬牙落了孩子，从此与张家再无瓜葛，而后在罗家的大门口足足跪了三天三夜，罗家怕丢脸，只得重新认了她回来。可张家儿子跟本该是皇妃的罗家女儿私奔的消息不知怎么的被当今圣上给知道了，张家全家被抄了家流放到西南荒芜之地，张洬因着全家的庇护侥幸逃了出去，一路受了许多苦后来被大胡子所救，成了他的四弟。
辗转多年，京城没人愿意娶罗衣，罗衣也不愿意远嫁，就在这深宅大院里头耗尽了青春。而跟着大胡子的张洬在外头风雨飘扬了多年，终于后悔了当初的决定，于是他回到了京城想找当初那个愿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子，但到底，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张洬原本是个读书人，但对药理有极大的兴趣，跟着大胡子的这几年，他炼制了各式各样的毒与药，并常常亲身试药试毒，尤其是罗衣的一番话，不仅让他悔不当初，更让他痛恨着自己，于是他更变本加厉地在自己身上试毒，不过几年，就拖垮了自己的身体。
至于她之后是怎么来到天绝城，怎么会帮大胡子办事，临江仙没有说。
因为在她还没开始讲述自己为何来到天绝城时，清锦看她乏了，就极为自觉地告辞离开了。
临江仙跟她讲述的这段缘由，并没有讲得很详细。相较于一个故事的亲历者，她更像是一个作为局外人的叙述者。如果不是早已看淡这段恩怨，怕也是不会这般稀松平常地当作一个故事来叙述吧？但她的心里头一定还有一个死结，这个死结，让她始终不能对那个男人释怀。
清锦想，若是有机会，她定要去看一看那个叫做张洬的男人，看一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会让临江仙这样的女人爱了又恨，恨了又爱。
清锦不懂这些情啊爱啊，她只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可以与娘亲待在一起，不求富贵，但求安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从天绝城带来的包袱解开，将里头的衣物一样样放到柜子里。待到将里头的衣物都放好了，清锦掂量了一下包袱，发现里头还有一个东西。她疑惑地拿出来一看，想起那是白天自己在大胡子房间偶然看到的卷轴。
卷轴用金线系着，看起来极为名贵的样子。
大胡子这种粗人，居然也会有收藏名画的癖好？
好奇心驱使，她解开金线，在烛光下摊开了那幅画卷。
也许是时日已久，那画卷已然泛黄，有几处该是淋了雨水，墨迹晕开，氤氲成一块儿。还有那些鲜艳的颜料，当初该是明艳的，现在却也褪成了灰败的颜色，使得整幅画失去了活力，变得死气沉沉的。
画上的稚童，画上的园子，画上的一草一木，看来竟是那么的熟悉。
“清锦，你可是先生收的第一个徒弟，这幅画，就当是先生送你的礼物，你可得好好珍藏啊！”
旧时的记忆中，是谁的声音回荡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