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吟雪赋诗
大厅。
一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被一群人众星捧月般拥至中席,同时,厅下笙篁齐奏,丝竹悦耳,十几个年轻丽人迤逦而来,应着节拍,翩翩起舞。
此情此景,见之,心旷神怡。
厅内墙角边,相隔几步就摆放着一个火盆,红红的炭火,使得厅内温暖如春,与厅外冰天雪地、暴雪肆掠的天气相比,无疑天上人间。
一曲终了,那中年男子站起来,举起杯中酒,意气风发地说:“青州府能在遭遇大旱的年份里,依然完成收税目标,这与在座各位的辛勤工作是分不开的。此乃青州佳酿,现在就让我们满饮此杯,以慰辛劳。”
厅下端坐众人,纷纷举起桌上酒,一饮而尽,顿时,觥筹交错,酒香四溢。
青州,鸿溟王国西部的一个边境州府,那中年男子正是现任知府蓝成玉。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歌舞暂歇。
蓝成玉半睁朦胧的眼,兴意盎然地说:“诸位,如此良辰美景,何不赋诗以助雅兴。就以‘吟雪’为题,各位意下如何?”
此时,席下一男子站起身来,他乃青州下辖郡县县长,名叫杜伦月。只见他长得尖嘴猴腮,一脸卑躬屈膝模样,他清了清喉咙,拱手作揖道:“下官素闻蓝大人博学多才,尤善诗词,人说七步成诗。大人何不率先赋诗一首,为我等才疏学浅者树立范本。”
听得厅下有人吹捧,蓝成玉顿觉飘飘乎如在云端,他挥一挥手,但仍谦虚地说:“杜大人谬赞了。既然这样,本官就先说一句,你们再接着往下接,来个诗句接龙,如何?所有人都能参与进来,岂不快哉?”
于是,厅下众人都应声称好。
稍一停顿,蓝成玉看了看窗外正飘飞的鹅毛大雪,开口吟道:“剪碎鹅毛空中舞。”
把空中飞舞的大雪花,比做剪碎的鹅毛,倒也形象生动。
顿时,厅下响起一阵欢呼声,一致赞好。
“山南山北不见土。”
见欢呼声停止,又一官员模样的人,犹犹豫豫中接了一句。
虽然符合场景,但可见无甚诗才,差强人意。那人一说完,鼓掌称好之人,寥寥无几,他只得尴尬落座。
“琉璃碧瓦变成银。”
杜伦月得意洋洋地接了一下句,并自认为说得挺好,带头鼓起掌来,谄媚之情,溢于言表。
端坐中席的蓝成玉,稍稍了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脸色如常,一言不发。
本来一副喜笑颜开模样的杜伦月,见蓝大人脸显愠色,知道拍错了马屁,顿时心情惴惴,坐立不安。
“面糊糊了青州府。”
此句一出,厅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说出此句诗的人的身上。
只见他,身着发白青衫长褂,长身玉立,虽显落魄,但器宇轩昂,与众不同。
竟然有人敢讽刺知府糊涂?这岂不是不想在青州混了?
厅下众人,议论纷纷,炸开了锅。
毕竟为官多年,蓝成玉怔了一会儿,然后,带头鼓掌说:“蒲大人,果然不愧陛下钦点状元公,此句甚好。”
被“夸”的青年男子,名叫蒲秉忠,颇有文才,曾高中状元,人如其名,秉性耿直又忠心。但在朝为官,不懂曲意逢迎是要吃亏的,故他一再被贬,从京官一步步贬到了青州下属的一个贫困县——南沧县,当了一名七品芝麻官。
“蓝大人,下官此次前来,尚有……”
蒲秉忠还待继续往下说,蓝成玉打断他的话,悠然道:“诗句接龙到此为止,但本官仍觉不过瘾,有谁愿意赋诗一首啊?”
“爹爹,我来吧,老师前几天教了我们怎么写诗。”
一十岁童子,从厅外走了进来,双颊通红,一脸稚气。
“好啊,你不怕在众人面前出丑,就来一首吧”,蓝成玉微笑着说。
得到允诺,那童子抬头挺胸走到厅堂中央,朗声念道:“六出九天雪飘飘,恰似玉女下琼瑶……”
“好!”
刚说了两句,厅下众人齐声高呼,一片赞叹。
赞叹声绝,那童子复又接着念道:“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
念诗的同时,他还配合着动作,把雪地中扫雪人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厅下一众人等,顿时,爆笑如雷,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虽然那童子的诗作不怎么样,但也诙谐幽默,配上他传神的动作,令人喷饭。
那童子念完,跑到蓝成玉的跟前,骄傲地说:“爹爹,怎么样?他们都笑了。”
“好,好”,蓝成玉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尔后,严肃地说:“青儿,嬉闹一下尚可,但仍得跟着老师好好学习才行。这里有一现成老师,我让他教教你。”
蓝成玉转头看了看蒲秉忠,不经意地说:“蒲大人,你是我朝状元公,何不现场赋诗一首?”
“容下官想想。”
说完,蒲秉忠站起来,撩开青衫前摆,踱步走入大厅中央,尔后,目不斜视,负手而立,极有气度。
临场应景之诗颇为难得,相较平时用心推敲,关键不在于时间长短,而在于灵感和积累,真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也只有才高八斗的曹植才能信手拈来,又快又好,就算后来的李白,天纵诗才,也大多诗作平平,当然就算平平,他的诗作也超出常人太多,带有他强烈的个人色彩。
而对于其他苦吟诗人来说,现场作诗更不会显得容易。
整个大厅,陷入空旷寂静之中,所有人都盯着来回踱步的蒲秉忠。
沉吟片刻,他停下脚步,舒展紧皱的眉头,悠悠念道:“六处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好!”那童子率先拍手,大声说好。
蓝成玉也用手捋了捋颌下青须,频频点头,心道:“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不愧是陛下钦点状元,诗才不俗。”
厅下其他人等,也收敛轻浮之声,静静等待他念出下面两句。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结尾两句,由景入情,道出了蒲秉忠胸中的感慨与不平。
高楼四望,一片洁白,他多希望白雪能掩盖住世上一切丑恶,让世界变得与雪一样洁白美好。
“好,好!”
童子虽然理解不透诗中之意,但觉得他写得很好,于是,一个劲把手掌拍得啪啪作响。
见其他人反响不够热烈,童子好奇地问:“爹爹,这首诗很好啊,怎么不鼓掌?”
蓝成玉把玩着手中酒杯,醉眼朦胧地说:“青儿,赶紧回屋去,这里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
“哼,我找娘去。”
那童子冲他父亲闷哼一声,做了个鬼脸,然后向蒲秉忠挥挥手,蹦跳着走出大厅。
蒲秉忠见无人喝彩,怏怏走回,坐在大厅的边角位置。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
正想着,就听上面蓝成玉说话:“年关将近,本官请诸君前来一聚,无以为报,请大家尽兴。”
说完,他一拍手。
拍手就是号令,顿时,厅内四角响起了号角声,擂起了战鼓,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旌旗招展,众多身穿盔甲的战士,涌了进来。
这些战士,个个身材高大,英武威严,眼神里透露凌厉杀气。
猜不透发生了何事,座中众人登觉心内惶惶,更有甚者,顿时跌落下席。
作为边境知府,蓝成玉拥有比一般知府更多的军事和政治决策权。
“大家稍安勿躁,本官请诸君观赏战士演练阵法,同时请检阅守边士兵,以助雅兴”,蓝成玉环视一圈,见厅内能保持镇定者不过一半,微笑着悠然解释。
表面上说是检阅,实则示之以威,在场的人都是明白人,一点即懂。
再一声令下,众战士摆开架势,在厅内来回穿梭起来,伴着震天喊声。
一会儿,铠甲战士分列墙壁前,只留一个战士在厅中央。
只见那战士,高大健硕,皮肤黝黑,眼神犀利,他手提一柄长剑,冷静以待。
这时,厅内响起了细密的鼓点声,那战士闻鼓起舞,手中长剑舞成一片剑花,他时而屏声静气,时而身若游龙,煞是好看。
伴随着他的剑舞,厅内气氛达到了**,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蒲秉忠端坐不动,但隐隐觉得厅内剑气直指眉心,冰冷锋利,他暗自沉吟:“难道蓝知府要取我项上人头?”
他曾多次上书直谏,整个青州府夏秋遭遇旱灾,冬季又遭遇暴风雪加冰灾,青州早已饿殍遍野,路有冻死骨,他希望知府能体恤民情,开仓放粮,发放过冬物资,以缓解民众燃眉之急,但每次上书都石沉大海,不见回复。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在这样的非常年岁里,作为青州父母官,蓝成玉非但没有开仓放粮,还照例歌舞升平。
今天,他本想趁此机会,在席中好好直言一回,但总是得不到机会。也许,在蓝成玉的心里,早就把他视作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现在,他甚至感觉生命随时存在危险。
但,那又如何,他要在最后时刻,振臂高呼,即使立时身死,也要唤醒他们的一丝良知。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来,高声疾呼时,厅中舞剑战士也高高跃起,挺剑直刺前方。
剑的方向不是指向他,而是中席蓝成玉。
众人惊呼,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但此时,蓝成玉已在掌握之中。
“狗官,马上开仓放粮,发放过冬物资。要不,立刻割下你项上人头”,那战士冷静喝斥道,他箍着蓝成玉的脖子,利剑明晃晃就在眼前。
“你……是……谁?”蓝成玉结结巴巴问道。
……
蒲秉忠听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他定睛细细看去,暗自惊呼:“日暮里,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