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心已寂
“来,素心,你陪我共渡大半生,平日勤俭节约,最后却是连吃一碟炒勺菜也成了奢望。”
秦原夹起一筷子的勺菜,放入口中咀嚼,没有尝出其他滋味,只有苦楚。他气愤当年的王八蛋,在妻子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无能为力。
“来,爹,这是你平日最喜欢的下酒物,炸花生脆香,果然不赖。可是,我却要辜负了你,那幅字我也没能更深理解,只修得了一点皮毛,儿今日也要来寻您了,到时我任凭处置。”
他夹起花生,咬着酥脆,却似是磨碎了白发,咬断了责任。怎可不愿咽下?
歇了一会儿,他手指剧烈颤抖了起来,夹起牛肉,声音低沉中有无尽哀伤:
“兰儿,可怪父亲我否,竟还感谢那杀你之凶手,为父无用,没有力量去为你复仇,唯有出此下策啊。”
说着,他眼中闪出了凶光。一个终日待人和蔼的高德善人,眼中有凶光,这是什么概念?!
但也只是这样,或许才能将他心中的愤怒抒发出来。
林志绝,你该死!
门外闯进十数人,除了为首两人,其余皆是家奴恶仆,此刻更是手持各类武器。
见为首一人,李庆眼皮一跳,竟是看到了熟人。不过他如今的样子可与往常大不一样,根本没了当日的潇洒。
林清本为文士,更是塞山第一才子,本应持文扇的手却拿着一把刀刃。手腕轻抖,也不知是力量太小刀太重,还是气极恨极的原因。他狰狞着面孔,白净的脸扭曲失态,额上青筋显露。
究竟是如何的恨意,可让一本为第一文士的人放下书扇,拿起屠刀,毁掉才子不沾刀污的原则与名誉。
他眼中带着疯狂与极度的恨,扫视店内人物,最终停留在那始终安静吃食的老者身上。
林清旁边为一妇女,身着尊荣,虽年老但也有成熟魅力,可窥其年轻容貌一二。她与林清有几分相似,此时满脸苍白,像是不敢接受般,只能依靠在儿子身边。
将刀平举,指向秦老,林清呲目大喝:
“秦老贼,我要杀了你!”
众人闻之皆是一惊,尽知今日此事不小,全都绕到远处。连那准备劝说什么的老掌柜,也只得苦笑,事态已是紧张,对客源定会有所影响,他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之后便急急跑向一处安详地。
“怎么回事?第一才子要杀大善人秦郎中,我没听错吧?!”
“这是怎么了,林员外与秦老十分交好,怎么其子会以兵刃见之?”..
客栈外围满了人,见到如此架势,全都大吃一惊,纷纷议论。
“善人?哧!”林清似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半疯半醒,乱发披肩,声音好似沥刀般冰寒,冷冷耻笑。
“屁个善人!”他爆粗口。
“试问世间有哪位善人会于友人吃食中投毒,试问世间有哪位善人会致友人筋骨尽毁,毙命于家中?!”
所有人一片哗然,这是说的秦老吗?秦老会行这些事吗?有些人不信,尽皆看向正主。
秦原饮下最后一口酒,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林清,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
子仇父报,父仇子报,这便是因果循环吗?真是作孽啊..
“既然你已经肯定,且兵刃相向,那我便承认就是。只可惜,悲的不是我,是一群被人蒙在鼓里的平凡人,以及几位分不清善恶的当事人。”
秦原虽说尽量克制,既然大仇得报,自己孤寡一人还在乎甚么名誉。但一看还有无数始终不知缘由是非的邻居后,他又是一阵感伤。
他本就是以济世于人为参本行事的郎中,心系众人,以救为道。却也渐渐阴嘲阳讽,说出了脾气。
“这是何意?秦老还真是凶手?可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因由?秦老不是魔头,怎会不分原因地乱杀人?”
众人听过一席话,胸中皆有疑问,且更有几位心急汉子当场大喊道:
“我说林公子还有秦老先生,你们究竟有甚么牵扯是非,一同道出便是,众乡亲自会分辨,为你们评断!”
牵扯两家并非普通人,乃是这几条街的民心所向,民意所向的两大主儿。既然大家心中的信仰遭遇到了如此的大事,不说清楚不问清楚那还是个事儿吗?
林清知父亲在众民心中的地位,这几年的一方官吏提名候选皆是由这些街坊顶上去的,这件事,一定要有个交代。
“哼,胡言乱语!”
他努力平复心中悲痛,若无责任交代,他真想马上提刀手刃这个弑父仇人。
“我父于三月前便首得病疾,往尔医去,药烹饮尽,可却始终反复,愈吃愈剧。妄父于你深交心得,你究竟如何下得了心,以秘药慢慢浸毒入我父体,深入髓骨,病入膏肓。最后竟还相信你,请你去伐血。可是,你竟然将他分筋错骨,残忍杀害于府邸内。这是如何心肠,狼心狗肺!”
他的情绪很不稳定,说话时声音沙哑而轻颤,显然在煎熬。
众居民一听,哗然一片,原来只是知晓林员外有疾,不能医治,没想却是他人暗下毒手,遭人毒害而致。
但事不能独向一人,众人心知肚明,尽皆注视向秦原。
秦原闭目,在思索,他有些犹豫了。
或许自己一个人承受的也够多了,知晓的也够多了。没必要去摧毁掉街坊邻居另一个岌芨可危的信仰。民心民意集于一人,始终比散乱更好。
即使这人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但为了众人不失人性的大义,无所牵挂的自己,可做那本该不是的大恶人。
良久,他都未语。
待众人惊疑不定,叽叽喳喳时,忽闻一阵极为规律的脚步声,由远渐近传来。
“城尉来了!”
立即,有眼尖的人看见从远处街道上整齐慢跑行来的一队甲士,扯开嗓子喊了一通。
这早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发生人命关天的大事,负责护卫管理居民的城卫军若还没消息,那才真正奇怪。
城卫军行近,包围了整个客栈,一首领模样的中年人在众人避开的通道上进入栈内。那老掌柜面色终是缓和了下来,笑脸迎了上去,述说着经过。
此甲士很英武,一身银甲披身更显不凡,步伐沉稳,盔凯铿锵,一种久经屠戮而天然形成的煞气于身上散发,威武十足。
林清见到来者,脸上露出了点喜色,任手下拿过刀刃后便上前行礼。
“张城尉,林清.有礼了。”
张姓城尉于林家有不小的关系,要知,林清的姑姑便是其的正房妻子,他便是林清的姑父。
不过林清深悉他的脾气,不喜于大庭之下直呼其称谓,要称官位名。
张城尉盯着他看了一眼,点头示意,目中掠过一丝光芒,询问起了事项。
半晌,只见城尉脸色发寒,愈渐阴沉,众人心道不妙。按理来说,林志绝乃张城尉之妻兄,长兄被惨杀,怎能叫他不怒?!
可他也没吭声,又向秦原那儿行去,虽说看似很平常,但也有少数人看到张城尉捏配刀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旁人心思秦老如何解说,但见他身体一动未动,闭眼站立,也没有一丝要说话的意思。
张城尉额上青筋鼓了鼓,任他脾气修养再好,也露出了心情。
他转身一哼,大步跨向门外,并驱散驻足者,只余下了侄子几人,这是示意让侄子自己解决,父仇要亲手解决方才息怒,然后自己再为他争取一番轻罚。张城尉乃塞山军部上的第三把手,他有这个能力。
李庆身影一闪,才在大多数驻足者被驱散后,动身隐藏了起来。说是隐藏,不过是为了少些麻烦,他本就暂住于此栈内,临时回房,不为过罢。
“哈哈,老贼,今日已无人阻我杀了你!”
林清狞笑,娘亲已被姑父护走,他也不再担心。提起刀,紧逼上去。
秦原睁开眼,眼中包含情绪万千,似悲怜,似回忆,似解脱。他大开身前,迎合杀机。
哧—
刀刃划开衣襟,切入腹肉内几寸。但他终究为读书人,平时杀鸡杀鸭都未可见,如今动辄杀人,积攒的仇恨也于这一刀挥出去了。他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将刀丢到了一旁。
秦老者微屈腰,面容有些扭曲,呼吸沉重急促,闷哼一声。这一刀终究是未毙命,但承受的痛苦是巨大的。
林清片刻惊恐后,又努力黑暗自己的内心,屏弃自己的懦弱,不断暗示自己,眼前的人乃杀父仇人,不共待天!
或是看到了秦原的痛苦,他脑中闪过父亲死时的狰狞,一种邪恶占据了脑壳。
“秦原,我要你痛苦万分,我要让我父见到你生不如死!你不是会分筋错骨吗,我便要你抽筋扒骨,碎尸万段。”
他如厉鬼般嚎叫。吩咐下人将灵堂中的父亲请来。虽是行为大不敬,但从另一面而言,则是还愿、大孝。
秦原踉跄,不惧什么抽筋扒骨,似是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最后时刻,坐在染血的凳子上回忆起了往昔,口中喃喃叙述着一生的罪过。
“我命前三十载妄活于世,辜父负妻于酒色,倾家财债万贯,以致父亲深憾而逝,贤妻疾饥而去.”三十载后始知错,五年依命孤女而行千里路拜恩师。五年学涯于鬼才,却终负其,贪恋红尘而下山,忠孝难两全。”
他说出一秘,令李庆吃惊,此人竟是拜师于不世鬼才!
“后十载,寄居塞山。原为可嫁女了以安生,可天不随愿,吾之至交露豺狼性,暗欺吾女致投井。若非当日唯一目睹者临终时是吾为其继命,可能至今我仍不知真情。
今时大仇已复,虽是辜父之愿,不能发扬自家,但吾亦不愿让其流落世间,放置家中,期有缘者。”
语罢,他眼睛一闭,气息微弱,再次一动未动,等待那不久后的折磨。
李庆六觉灵敏,听到这一席话后默然,才知秦原这一生如此多磨多难,心中也有了些想法。
晴林岚与他已别数日,寻那“鬼医”去。也不知有所发现否,此刻正有线索,到时见机行事便是,希望秦老能道出些许情况。
虽然晴林岚知晓鬼医的大概居处,但万一有负而归,伤不见愈,这怎可是好?他的伤,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