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二亭(3)
六百黑甲士,策六百披鳞甲战马,持长矛,未擎旗,却也状若滚沙黑蛟。马蹄震声如雷鸣,一连串响起六百四响雷,声声疾,气势如虹,消逝于第二亭前的平沙地。
四忠,甲士者不知。前辈将士二百年前的威武遗史,也仅仅只懂得了杀敌救国的热血念头,只求不愧于家国。可是,不愧于家国便要愧于人吗?无国家哪得小家安宁,但无小家安宁何来世道太平?
为甲者尽是粗人,可懂不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异曲同工的文士道理,只晓得没有人家就没有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粗旷世俗理却也常常更能体贴人心。
第二战亭六百甲去了,留下的不过尽是前线退伍的孤寡残疾风烛,昏昏暮年。但当初那战意沸腾的热血心肠,却也并没有消磨于时光。有些人甚至历经了从五百甲里正式到现今的一千甲战亭式,边塞作战工程一年一度的精炼,也被他们看了有三十年岁月的人。这些人,年纪比仇肖鹤都还大,比如,就在养马的马夫小头子。
今日得空闲,这位粗布补丁的斑白佝偻老人,趁着天气还未昏暗下来,绕过几匹打响鼻的爱马,从草槽中倒腾出两罐土胚子,满怀回忆地拍了拍罐体,轻声笑道:“得亏我忍得住馋虫,好酒不与外人道。要不然那群小崽子得空就朝我马厮里头钻,还能剩下什么?”
并没有揭开那红布包裹的封泥,他作势闻上一闻,叹道:“好酒不应独享,还要恰逢时宜。两坛将军发,私藏了近三十载,也该是待战马上饮的时候了。”
也不再暮年怀往昔,力气不太够,他就一坛一坛地背着走,放在了战亭之顶,烽火台两侧,背累了就靠在坛罐边,看着夕阳落沙坡,歇了歇……
仇肖鹤站在点将台小半下午,就一直这样远眺着西北方向。李庆负匣在旁,若晚辈陪先辈,静静伫立。
微抬了抬眼皮,看着仇肖鹤萧瑟的背影,结扎作发冠的斑白。心中有些难以抒怀的奇特意境。
当初那些个人不看好自己,他却独独对自己青眼有加;这是伯乐与千里马之间的感觉吗?自己是不是千里马,未可知,但也不是匹劣马。
他曾先众人前头,背负伤重的他不顾一切闯进医衙;这是亲情的感觉吗?是除了李家庄,神明谷红发老者外,给过自己暖意的人吗?
他曾终日守在医衙,不顾真元损耗为自己贯通伤脉;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一丝歹意?
这都是为什么?
他启了启唇,欲言又止。
仇肖鹤转过头来,并没有先知先觉似的回答出李庆心中的疑惑,只是略显苍凉地笑了笑,虽然他并没有孤寡悲暮的意思,但处在这种情况,谁都会有如此感受。
“仕子坦荡荡,凛凛将士威。将士暮年以战止,此生再无遗憾事。我此半生独往,膝下无儿无女,却未愧于先人。这群小崽子就似我半个子女,以后,还望你多加照顾一番。”
这番话,好似遗言。看来,真的无救了吗?
李庆沉默片刻,答道:“异族之威势下,不敢保证能否护下,只得尽力而为。”
他并不是太会说话的人,不能也不会去劝说,仅此一诺。
“呵呵,暮年,墓年,勿念……“
仇肖鹤点了点头,回首喃喃。
李庆告辞,趁夜骑马奔出亭外。
“大人,吃点东西。”
一老卒,提了个简朴掉漆饭篮子,来到这里。
边军年轻者不过而立年,老者没有而立,最年轻的都已至不惑。
看了一眼曾经的老兄弟,驰骋沙场的日子在其废过一腿后,便一去不复返。第二战亭的实力靠的是年轻的西门一辈,而信仰,却还是他们这些多年不提刀的老卒子们。
“我私放麾下将士任意出行,已是大罪,此罪可使我被斩掉头颅。”
仇肖鹤淡然地道。
“怎么可能,大人军功可抵过,纵然再有两次也不会被杀头的。”
老卒手一颤,险些将手中的那碟碎肉炒豆荚弄掉了。冬天,青菜不多,更何况在边塞。虽然王庭有过相应的规章律法,边塞粮草也是重中之重,却也终究有限。亭部根本没有专门的贮物室。故此只有早早地吃了,省得浪费。今日,也只剩点点。就似是准备押赴刑场的犯人吃的最后一顿阳餐。
只不过是,刑场作战场;犯人作边军的区别。
“那点功绩,早就被我败光了!”
仇肖鹤眼神渐渐痴迷。西北方,是王庭的方向。谁都不知,仇氏为何会将父子两代尽都捐献于王朝。若是将庭世家,受主隆恩,家族尽皆赴死还可以解释。但这仇亭长,先辈乃一介草民,虽说并不是不受待见的人,但也并没有受到过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为何还会如此?
这令人深思。
可深思过后,往往不得要领。
谁可知?曾经的仇家差点就成为了别人赚取军功的幌子。那将领没有胆子外出杀敌,却又狼子野心,看中了远在边境的仇氏家族,刀点人头数,恰好可以让他升个一级。
边城将领,军功以匪人头颅记录。早年就有人拿这种上不着调,下不着路的家庭开刀,以此挣得军功。虽然此事人人尽知,但奈何那人后台生硬,而被灭家族又无可靠得力的人撑腰。无辜妄死,还落得个国人尽唾的悍匪身份。
而这将领,后台也还可以,当晚就准备来屠族,可却被他手下的人倒戈,自己被这些心生侧隐的人给杀了,身首异处。
可他的后台,为了维护面子,刨根问罪,把那几人抓了出来,没人愿意为他们伸冤。临刑菜市斩首时,年幼的仇肖鹤涕肆横流,被父亲死死拽住,眼睁睁看着几位恩人的头颅飞洒鲜血,滚落到自己脚边。他记得那粗旷却不失温暖的笑容,正值童稚的他开始沉默,他发誓,一定会手刃杀了恩人的人,继承恩人的衣钵。
后来,慢慢地,他才知道这有多么困难,仇人竟是塞山城难得的贵族。此生再无望复仇,已经是旗本的他便开始竭力于恩人的衣钵,最后连自己的爱子也葬送了出去。
李庆如此的模样,心生恨意,夹杂的戾气,多想当初的自己啊。这也是个有故事的苦命娃。
仇肖鹤膝下再无子嗣,就有那么一刻片刻将与自己年轻时一样的李庆,当作了自己的义子。
“大人,此事不打紧,我等再挣军功抵过便是。”
老卒颤音。
“不能了,我与王朝的最后一点香火情已经用完。”
当初知道了仇肖鹤的往事,上一代凌姓城主见他是个将才,且能识大局,没有纠缠于那个贵族。便许诺三次免死。如今,这结下的不是香火的香火情已经彻底用完。此事之后,再难逃死罪。
“那么……”
老卒再也掩饰不了身体的颤抖,抬头看着曾带领他深陷敌阵的大人,那时,对方还只是个旗本。
“放心,这最后一仗我不是为的王朝,而是……所以,我不会死的。”
仇肖鹤摆了摆手。
却是将头上发箍扯断,任由斑发凌乱。挎腰战刀应声抽出,一抹银光迎头罩下。三千白发纷纷扬扬,被刀斩断,飞洒空中。
老卒在拜将台旁的点将台下,见状心头一抽,只听其将手中刀插在一旁,道:
“第二战亭亭长仇肖鹤已死,我是为承恩人志的小子仇肖鹤!”
割发代首,身在边塞,将令不受!
“我亦往矣!”
老卒声泪俱下。
从今,第二亭不再是塞山第二亭,而是二百老卒独守的第二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