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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四百里四伏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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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老吏一边说着,寻得一支树杈,一边在地上勾勾画画,尽力让李庆记得清楚些。

李庆记忆力本就不错,入定地看了半刻,带着谢意地向老吏点了点头。

老吏微笑,没再言语,浑浊的眼睛看了李庆一会儿后,招呼着中年汉子告辞后走向了回驿站的路。

而李庆却是当场呆了呆,那老吏的目光好熟悉,与第二亭的守卫老卒看向自己的,是那么的相似。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对待少一辈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褒性情义。

国家啊,家庭。

家庭是连系战士对国家忠义的介质,可第二亭的老卒们,分明连家庭都没了啊。

靠的是什么,能让他们舍身赴死,凭着两百人阻截接应的乱地异族?

还有仇肖鹤,对自己那么好,又是为什么?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好似冬季的太阳。即使他少有过笑脸。

温暖,就像亲辈家长……

眸子中蕴含的意思,浓得就似要化水而出,让人感动。

李庆心中忽然涌起一丝震颤,这好像当初晓公子看自己的时候,那是类似于知己却不同于知己的感觉,是有着相同遭遇的相互悯惜。

相同的遭遇,相互的珍惜,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的珍惜……

李庆跃上大虎,闭眼沉默,默默地向着后方,右手抵胸,行了一礼,然后转身,黑球很配合地驮着他跳跃了出去……

山路崎岖,沿途可见风吹雨打数百上千载历史的古迹遗墟。倒塌、腐烂、杂草丛生,像坟墓。奠葬先辈辉煌的坟墓。

辉煌与败颓的距离,就是这些遗墟与山那边的巨塞的距离,近得触手可摸。

却是空气中,弥漫的萧条,与巨城的繁盛,格格不入。又似仅在一步间,就可来回转换。

古迹有些栈道摇摇欲坠,脆弱不堪。但也丝毫没有阻挡住了白额吊睛大虫风一般的速度,在峭岩上勇猛越过。

少见的冬季繁星从头顶上飞移,道路两旁的怪状松柏从身旁掠过,月光泼洒不透黑色处,总有那么一座小丘快速移动,小丘的背上,一人影敛目吐纳。

……

黑子关,在百国争战时就存在了的,保守估计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就算是由坚硬的褐斑石建造的,也留下了时代冲击的深刻痕迹。

它坐落在塞山城巡牧军巡查地带的边缘,就像是过去与现在,繁华与瑟寂的分割线。倚两旁如门柱的山峰建立,地势显高,是一处绝佳的防守关卡。

如今,没了建造它的人在,它的生机也好像被抽离了,留下身躯,被一种在百国蜀地上称作“丝毛草”的锯齿叶片的草类占据。

今时时节也到了寂灭与重生的边沿时刻,茂密丛簇、生命顽强的它们,也显了脆弱的枯黄色,在风雨中曲下了腰。

一阵区别于寒风的阴风,忽地吹过,在满地的丝毛草中,犁出了一条深沟。阴风中,竟还夹杂着惹人烦躁的热流,本是相互克制的东西,到这里,却更像是相生相息……怪异的风儿,在淡到与月光无异的黎光普射下,显出灰与橘红色的怪异混合彩调,怪异地吹进了黑子石关中。

石关高有三丈,城楼已经垮塌,成了各种野物逗留的地方。石关大门可容三马拉动的战车通过,也已经没了关门的存在。

阴风飞到城头,停在城楼之前,化作两个身影。一矮一平常,矮小的中年人影,身子比较强壮,裹着分不清秋冬季节的麻布衣裳,枣红肤色。另外一位,除了背着一个罐子,除了穿着厚重的棕色布衣、戴着帘笠,区分不出男女性别外,显得是那么地普通。

侏儒叫阳鬼,她也有一个叫做阴鬼的江湖外号,极为准确地反应了她的战斗手法及性格。

当其脚尖触地后,她背负的罐子中,就骚动了起来,突突!数道长长的黑影从中****到了黑子关前方的遍地枯草中。

然后,一切都又静了下来,两人默立,气息悠扬,眸子微搭,看着关外。

半晌,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猛烈的奔跑声响了起来。

从山的那边到山这边的关外,一座虎型的威武山丘带着狂风,在黑子关外不远处,停了下来。

身形所带来的劲风,在它一顿之下,吹向了前方的枯草地。

风吹草低未显异样。

李庆极有味道的眸子微眯,看着石关上未有所动的两个人影,拍了拍大虫的背部,从上面跳下了来,站在这头斑斓凶物的旁边。

一时间,相对未语。

对待生死之敌,何必多言?要战便战,言多无意。

阴鬼不够白净的长满脓包的灰色手掌,从袍子中伸了出来。手掌中,是那枚铜铃。

另一只手在这同时,一弹指便打在铜铃上面,清脆地一声叮咛。

空气中,一条一条的波纹褶皱就从铃铛中荡漾了出来,抚过草地,传到了李庆所处之地。

后者剑眉秉下,看得出空气波纹的毫无杀伤力,没有去刻意阻挡,却也不知那人如此做的意思。波纹撞在了他身上,衣角鬓发飞扬,接着又反弹了回去,逐渐消散。

但他身旁的大虫就没有这么从容了,当空气荡漾在它身上时,没有反弹,尽数消失在它身周,如同被其吸纳了一般。

也只有它才知道,这对于常人普通至极的古怪玩意,竟似有质,从它全身的毛孔里钻了进去。带来的后果,是全身发烫,一种奇怪的灼烧感由心肝中爆发出来,没有给它丝毫的承受准备。骨髓中痛!腑脏中痛!无处不痛,痛似扒骨抽筋!犹如这副皮囊正在被剥去,正在被换掉。

立即,吊睛大虫的虎脸一阵抽搐,仰天痛嚎,声波卷风云,四野草地在此一震之下,一条无形的波浪从它所在之地扩散出去,枯草折断腾空,漫天飞洒。

“杀了他。”

阴鬼被白纱帘笠遮住的面孔,嘴唇微启,轻声说道。与大虫同血通犀了的铜铃,似乎已经重新控制了它。

说的这话,连她旁边的侏儒都没有听到。但是,大虎听到了,它如刺猬耸立起的满身皮毛恢复了正常,尖尖的耳朵轻颤,虎目中凶残光芒一闪而过,张开血口对着旁边的李庆就是一记毫不留情的狠咬。

腥风扑来,李庆惊退,双手伸开,使仙鹤亮翅式,向后飞了出去。

吼!

大虎速度不怠,啃地一声空咬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倒飞而出的李庆,趁其还未落地,又扑了上去。

凌空中,对于常人而言,毫无借力之物。如此一来,下场就会凄惨地落到大虎嘴里。

但李庆不然。他望着再次冲来的大口,身形悬空一转,以后背向着大虎,在侏儒讥笑地弯曲嘴角时,脚尖一点空中飘落的枯草,接着又是一点……

控力入微,李庆将身体重量聚集到脚趾,借力草叶,在涌泉穴破损不可使用真气施出轻功时,一样地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大虫又一次没有得逞。它也不甘心,巨大的虎躯狂暴地在空中不可想象地一扭,前爪伸出,对准李庆狠拍下去。

嘭!

此头大虎不简单,别人哪能想到它有如此灵智的一面?

李庆迎头中招,直直地朝地面砸了下去。

地面泥屑爆发,形成了一个大坑。

正好砸在枯草地中。

还未等李庆站起身,饱受折损的丝毛草开始邪异地若浪涛般涌起,草浪向中间的他拍去。

力量动摇了空气,形成了旋风。

砰!

李庆又被重击了一次,埋在草堆中。

像个坟。

两次重杀,非死即重伤。

当枯草地似汪洋大海涛涛不断时,斑斓大虫从边缘绕了过去,跳上了城头,在阴鬼的抚摸下小猫般地叫唤了几声,惹得阳鬼粲粲大笑。

根本就没有将李庆放在眼中。

在他们眼中,他早就与尸体无异。

而且这尸体,也会作为血食供其享用,然后消化,化作屎被拉出来,又被野狗吃掉,消化,再化作狗屎作为土壤肥沃的用途。

之后,这个世上就没有李庆的一丁点痕迹了,彻底消失。

仅是为一非人非鬼的江湖人士温饱了一顿,最多又多温饱了一条狗。

久久,草堆中没有反应。草堆中的人,似乎真的死了。

阴鬼性小心,手中蕴集出一个灰色雾球,灰雾是从她身上的脓疮中喷出的,她的体内,好像藏满了阴雾。

雾球被她抛出,砸在了草海中。淹没了下去。

片刻后,几声尖锐的怪异厉声长啸而起,草浪破开,数条绵长黑影仰起身来,真若海洋上恶蛟迭浪。这些黑影钻过枯草,向草浪中心的草堆冲去,气势汹汹。

草堆终是爆炸开来,一股人形的火焰流星于其中暴射出现,响应黎明的号召,朝石关城头砸去。

黑影一见此态,便窜飞而起,欲拦截下李庆。

但它们不论多么厉害,可终究是阴物。碎金烈火烧得它们吱吱乱叫,空气中飘起烤肉的气味。

啪嗒啪嗒!

阴物被烧作了碳,从空中坠落。

这一回合,一两息都还不到。那模样十分类似蚯蚓的阴物,被克制而死。

根本就没有显出它们真正的作用。这时,因其死去,草浪也缓了下来,趋于平静。

“来得好!”

阳鬼侏儒眼睛一亮,大叫道。没有在意阴物的死活,血液里好战因子沸腾了起来。

左腿跨出,右腿后撤。枣红色皮肤升腾,变作橘红。布衣在他身躯一震下,猎猎翻飞,所踏之处也喀嚓喀嚓地龟裂开来。他的身后,一团两丈高的同为橘红色的模糊影子从他的身体中站了出来。

其头生双角,尖爪獠牙隐约可见。

凶悍的魔性就从这侏儒矮小的身体中爆发,席卷开来。

呼—

大风被搅动了起来。难以想象,如此小的身躯中,竟然蕴含着可撼动一方地域的力量。

橘红色气浪荡开,气机扶摇直上。

侏儒的脖子上,火焰图纹慢慢衍生,直到蔓延上了大半张脸才停了下来。

他狞笑,双手呈爪式,橘红焰流蕴集出来。

披肩黑发在劲风中乱舞,魔意盎然。

可他没有注意到,在一旁乖巧如小猫的大虫突然暴起,尖牙利齿劈头盖脸地向阴鬼下了嘴。

阴鬼还来不及心疼阴物的损失,便被此举骇得脸色大变,不知刚才还相当听话的大虫为何转变如此快。身手却也没有落下,埋下身来就地一滚。只闻吭哧一声,原地的石地也被咬出了个坑洞,大虎下嘴之狠辣,较刚才咬李庆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还才刚刚站起,刚刚做好防备。随后抽来的虎尾,像钢链般抽出了空气爆响,抽在了她的腰上,抽飞了出去。

李庆抓住时机,向翻飞而来的阴鬼,重重地一记碎金掌,打在她的后腔上。掌与后背接触之间,竟爆开了一簇如铁匠打铁时的火星子。

火星子透胸而出,混杂着碎肉血沫。

阴鬼被力道打击得仰了头,帘笠落下,露出她的清秀灰败娇煞的容颜,惨呼一声,喷出一口血。

血显黯淡,飘飘洒洒在空中,形成了仅存一瞬的腥花,短暂而美丽,而后与主人一起调落。

她毫无女性特征的身形,在最后的一瞬间,化作了丽蝶,飘落下了半空。

江湖无义,江湖无情。有过杀人心,就要有被杀的念想。江湖就是如此,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技输一筹。

生死一刻间,她费尽全力地转过头来,没有怨毒地看向已经落到城头的李庆,而是微笑着望着面露悲殇痛苦的侏儒,被血液染红了的唇,微勾。一如当年她嫁给他的时候,鲜红盖头,龙凤喜蜡烛光下,娇艳无比。

然后,她坠落,跌在了枯草间。朱唇微张,无声的唇语:“江湖两相忘。”

既然我们相识于江湖,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血液在地上漫开,奇异地有预示着生机和功力的灰雾飘上了空中,回哺天地。

可夫妻多年,感情至深,哪能说忘就能说忘就忘掉的?

“啊!”

一切发生得极快,当阳鬼反应过来时,全部就都迟了。他声嘶痛嚎。仅存的最后的心,在此同时破碎了。谁说食人魔人无心?只是他们的心,没有轻易显露出来。

胸口好痛!这是多久了才再一次感受到的?

妻子啊,眼睁睁地死在了面前;他的心,怎么还会存在?过去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接连砸落下了心崖,碎了一地。一地的破碎,又怎会再次拼起?

数十年来,也只有你不嫌弃我。

江湖风雨中,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

生命活一世,也只有你才让我感受到了温暖……

我一个人见人厌的丑陋侏儒,是何德何能,能够遇上你?

泪水划过脸颊,阳鬼仰头竭力嘶吼,想要将生机化灰雾、功法力量化云飘散的妻子呼唤回来。

“啊!小茵,你别走啊,你走了,谁会在意我,谁会给我裁布缝衣?!”

身上穿着的布衣,是他最珍惜,最挂念的,也是最合身的。不为它低劣的材质而嫌弃,在他心中的宝贵处,世间是没有东西比得上它,因它是你为我做的。

阳鬼急快地收回气机,直接从城头跃下、奔跑,他扑跪在妻子的旁边,痛哭流涕,生硬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他的身后那阵虚影,像是感受到了他心中无边的悲伤。自有灵性地仰天咆哮,气机无端再盛,劲风直冲天际,虚无震颤。

你走了,天下谁人还会懂得我?天下何处才能叫做家?

“何处为家?你让我如何能忘了你?”

他悲啸。

而后,橘红中带着血色的焰流包裹着的拳头,猛地捶打在了地上,一条黑幽幽的宽大裂缝瞬间延伸到黑子关。

轰隆!

石关崩碎倒塌,焰流石块散乱飞射。橘红色的火焰,将石头都燃烧了起来。

落在石关上不远处的李庆与大虫,面色骇然,也狼狈地逃了出去。

灰尘落下,破碎的关卡废墟,也像一个墓。以石关,祭奠亡妻。

“小茵……”

阳鬼泪流满面,将她拦腰抱起。

“我们不打了,我们不闯江湖了,我们回家。”

也只有身在江湖中,才会懂得珍惜平凡,何况是女子,他知道,她早就厌烦了。

矮小的身影,将比他大了许多的尸体抱着,用脸颊去蹭了蹭妻子越发冰凉的脸颜,期望她有所反应,可是……

他浑身颤抖,泪流不止。

哄咚!

阳鬼一蹬脚,大地震颤,一束如火山喷射出了的焰流从地上冲起,将他送上了天空,向天边飞去。

空中呼啸,片刻后,就没了影子。不知去了哪里。

这样就结束了?

李庆压制住心中狂跳,那侏儒刚才的一番威势,强悍至极的力量,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那时的他就想,自己多半会死在这里。

可是,没想到……

他看了大虎一眼,看了大虎头上的黑球一眼,默然无语。

那阴鬼是死在他与黑球间的计谋下的,先前在后者背上拍的两下,灵犀相通,临时得一见招拆招的计策,就此故意靠近两人,配合默契,借机杀敌。

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找上头来。

可还没有等他多有动作,他们脚下所踩的地面,忽然剧烈震动了起来。

一束更强更粗的岩浆火流喷射了出来,直接将他与大虎笼罩在了中间。

“啊!”

“吼!”

这种突如其来的痛,是被焚烧掉一切的痛苦!

原来,阳鬼并不是不再追究,而是蕴集了最强的一招,足以烧穿大地的火焰。在他们心神松弛下爆发,誓要毁灭掉他们。

两者惨嚎!

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寸寸肌肤血肉的灰烬时刻。光凭身体力量,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

大虎还好一点,它那奇异的皮毛烈火不侵。但黑球是木头,是天生的被火克制。它的感觉不知如何表达,只觉得好难受,自己痛嘶,控制着大虫痛吼。

李庆周身的衣衫在那一刹那就化作了灰。

火焰中闷烧不止,就算他凭仗着碎金烈火手同化热量,坚持得片刻,也找不到生存的出路。

焰流中,身体动弹不了,似是有山岳压在身上。

真的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他怒吼、长啸,拼尽全力,身上所有绝技都用了出来,所有宝物都使过了,却始终没有办法离开火柱中,最多能够稍稍移动手脚,仅此而已。真元气血流逝殆尽,他第一次感到了穷途技末,束手无策。

只有等死吗?

李庆苦涩扯了扯嘴角。见黑球不堪承受的样子,便费尽了最后的力量,在大虫头上将它捧了下来,放在手心。

就算是死,我们也一起吧。

看着卷缩到一团的黑球,李庆在心中想到。

父亲啊,原谅为儿的不争气,今时今刻就将要先走一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一面啊?

五年了,在梦中的你们,模样也淡了啊。

我多想再见到你一面,听你责备一句,也心满意足了。但是我却终究不敢真的如此希望,因为……

黄泉路上,有我一人就够了。

默默地,他眼角滑出了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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