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拜师而来
那位杜姓的老人,送来的这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杜若图”,几乎打击了宁绾朱的全部自信。
早先宁绾朱作画的时候,特地用了木炭,先在作画的木片上淡淡地画了一层样子,然后才烧热了烙笔,一点一点地画上去的。可是这杜老汉所做的“杜若图”,全全无事先打稿的痕迹,可以说,那烙笔就是画笔,烙出来的线条笔画,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自如。而旁边“山中人兮芳杜若”七个小字,就如宁绾朱所得的那支烙笔的笔身上的小字一样,锋是锋,芒是芒。
宁绾朱几乎可以想见,那杜老汉是怎样运笔的,当然了,运的是在火上灼得火烫的烙笔。
直到看见了这幅“杜若图”,宁绾朱才彻底服气,同时也对当日那杜老汉说的“意在笔先”,有了一个大致的理解。
按照她原先的法子,就还是先把心中所想的画出来,再烙上花纹,所以画依然是寻常的画,最多只是一项烙花的工艺而已。然而这杜老汉送过来的这幅,才令她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烙画——那烙笔便是笔,而木板木片便是纸,这才是真正高手匠人所能作的烙画。
她想到这里,再度仔细地看面前的画幅,只见那杜若花的叶片、花朵上,所用的技法并不只白描而已。除了那细细描绘的笔触,竟然还有勾、勒、点、染、擦……等等画技,层出不穷。宁绾朱越看越是心惊,她从没有想过,简简单单的一支烙笔,竟然能描绘出这样丰富多彩的图样。
可见她此前真的是坐井观天了啊!
宁绾朱到了此时,才对那神秘的杜老汉口服心服。她急急忙忙地赶到庄子大门口,想去见一见来人,却得知老人早已离开了。
然而经此一事,宁绾朱却决定了,一定要寻到这位老人,向他拜师学艺。老人送来的这幅小小的“杜若图”里,展现了太多可能性,如果这些技法她都能一一掌握——
墨梅却在旁边嗤之以鼻,道:“小姐这么推崇那个怪老人家的画儿,我却不这么觉得。小姐的画,我一见就难忘,哪怕过了这几日,也能想起来。这老人家的画儿,我看过了便看过了,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宁绾朱听了一哂。她晓得自己笔下的画作,或许形态与内容,能够令观者记得很牢,然而在她自己心中,画过便是画过了,留不下什么印象。可是今日偏生杜老汉这副烙画,却让她生出了无穷的兴趣,似乎越看,可以琢磨的东西就越多。而看得久了,她便跃跃欲试,想要把今日观画所感悟到的技法,都亲自试上一试。
可是宁家庄子这头,却有很多杂事,令她不能马上静下心来。
她从宁家带出来的贴身丫鬟雁回,后来改名墨兰的,去秋雨那里聊了一回儿子天,打听了一番消息,便带着愁容过来回报:“小姐,咱们不会要在这庄子上过年了吧!”
宁绾朱不以为意,说:“在庄子上过年,有什么打紧?”
墨兰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了,道:“小姐,您说什么呢!这庄子怎么能跟南阳城里比,南阳城里多热闹啊,那么多好玩的物事……”
宁绾朱笑道:“可是咱们要是在南阳城里,能自己到处走到处玩儿么?”
墨兰想想也是,叹了一口气,道:“不能!”
“所以啊,没准咱们在乡下自己过年,还更好玩儿一些呢!”宁绾朱安慰墨兰。
可是墨兰还是很担心,抬起头来看看宁绾朱,说:“可是,小姐,您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回过南阳,甚至都没有在老爷与夫人面前露过脸,这样下去……行么?”
宁绾朱明白墨兰担心什么。她倒是有几分欣慰,因为墨兰这时候显然已经将她自己的将来与她宁绾朱的命运联系到了一块儿。想到这里,宁绾朱嘴角微微含笑,她低声对墨兰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力量,如今回去之后,只能任人摆布。墨兰,你想回去见那些不把你当回事的人么?”
墨兰身子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两人刚刚从南阳城中出来的那一晚,路上所遇的惊险。墨兰马上摇了摇头,说:“那好,咱们就在这庄子上开开心心地过好日子,等……等有力量了,咱们再回去!”
宁绾朱微笑着点头,接下来便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心道:要想拥有自己的力量,眼下还别无它法,只能靠自己啊!
她打定了主意,过几日,一定要找个机会溜出庄子,去见一下那位杜老汉。
有人说,这日子一近了年尾,就越过越快。进了十一月,杜家村这里的天气就变得有些冷,早间起来,瓦上,地上的草上、落叶上,都打了霜。这一日,宁绾朱叫上了墨梅,这回她可不敢再叫上宁大勇兄妹两个了,只自己和墨梅两人,混出庄子大门,一起往外走。
墨梅一听说要去见那杜老汉,便嘟着嘴,说:“小姐啊,再去见那怪老头,咱们不是自寻烦恼么?”
宁绾朱瞪了她一眼,道:“你要是不想去你就自己回庄子上去。”她第一次摆出这副口吻对墨梅说话,却见墨梅果然吃这一套,当下便吐了吐舌头,跟在宁绾朱身后,什么话都不说,乖乖地走着。
两人又来到了上次来到的山坳之间,走到了那几间小屋前。
宁绾朱清了清嗓子,道:“杜爷爷,杜爷爷……”她连叫两声,没有人答应。
宁绾朱又等了一会儿,身后墨梅却“嗯”了一声,说:“小姐,好像屋里没有人。”
宁绾朱知道墨梅练过一阵功夫,耳聪目明,当下便说:“你再听听——”
墨梅果然凝神侧耳细听,过了一会儿,便道:“是了,您跟我来。”说着带着宁绾朱,绕过那山坳之间的三间小屋,沿着一条窄窄的山道,往山麓里面的一小片空地那里走去。
走了十几步,宁绾朱也开始听见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再走近些,她听见那哭声甚是苍老——难道,这是那位杜爷爷在哭?
待到两人走近了,宁绾朱果然见到那位老人,正在伏身在一座墓碑面前,双肩抖动,难以抑制喉咙间的呜咽之声。
杜老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转过身来,泪眼模糊地看这宁绾朱,突然道:“阿若!”
宁绾朱有些吃惊!她突然想到那烙笔笔身上的七个字——山中人兮芳杜若,难道这位老人失踪的亲女,名字就叫“杜若”?
墨梅有些害怕,她虽然比宁绾朱还要年长些,身上又有功夫,此时还是忍不住躲到了宁绾朱身后。
宁绾朱却望着那几乎痛哭失声的杜老汉,面上带着悲悯之色,一步步地往前,来到杜老汉面前,轻轻地道:“杜爷爷?”
杜老汉凝视着她小小的面孔,颤声问道:“你难道不是阿若?”
宁绾朱心中叹了一口气,这老人失了爱女,这么多年了,依然如此痛苦,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些怜惜,当下柔声说:“杜爷爷,我不是阿若,我叫宁绾朱,我来,是想拜您为师,学这烙画的技法的。”
杜老汉似乎一时没有听清,侧耳大声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想来学烙画这门技法的!”
宁绾朱说着,从怀里取了一个布匹包着的小木片出来,递给杜老汉,上面依旧是那幅“杜若图”,是她临摹杜老汉那日送来的烙画而成的。画这幅的时候,她抛开了烙笔只是一枚工具的想法,便将烙笔当做是普通的画笔,试着将自己前世所学到的画技,用那烙笔下笔之后的深、浅、浓、淡来一一表现。因此虽然她这一次所绘制的,并没有上次那样工整,甚至不少地方还有些瑕疵,但是整个画面自由活泼,别有一番趣味。
杜老汉接过来,痴痴地看了半晌。宁绾朱几乎要以为他这回又要将自己的画作给痛批一顿了。岂料杜老汉抬起头来,痴怔地望着宁绾朱的小脸,突然说:“阿若,你是想爹爹了么!你是托生为小姑娘,过来看爹爹了么?”说着,就往宁绾朱面前踏了一步,眼光很是热切,似乎想伸出双臂,将宁绾朱抱住。
宁绾朱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半步,道:“杜爷爷,我不是你的阿若,我是想来学画的宁绾朱啊!”她小小的身体里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多年来的礼教熏陶,令她本能地反感任何一位成年男子的触碰。
这时,她一摸怀中,见那柄烙笔被她带出来了,便也拿了出来,递到杜老汉手中,说:“若是您不愿意收我这个徒弟,那这支烙笔我也不敢再占用,还是还给您吧!”
杜老汉接过这支烙笔,一时更是老泪纵横,突然就捧着笔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悲怆,一时林中的惊起的鸟儿们纷纷扑簌着翅膀。墨梅听见了那哭声,也是吓了一跳,拉着宁绾朱便往林子外面走。而宁绾朱一边走,一边心中怜悯,这老人,怕是真的非常疼爱,他那位不知所踪的女儿吧!
两人走出数十步,后面老人的哭声渐渐地止住了。宁绾朱忍不住回头看,只见林中那一座小小的墓庐跟前,杜老汉正转过身,痴痴地看着自己这个方向,眼中似有不舍,又似饱含着歉意,似乎在懊悔刚刚自己莽撞,竟将宁绾朱吓退了去。
宁绾朱突然心有所感,挣开墨梅的手,回身就朝老人那里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