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人
时光荏苒,转眼便过了冬天,春节也在尤可罗的朦朦胧胧里过去了。经常都有人带来外面的消息:谁的兵撤了,谁的兵一直抗在前线,城里到处都是伤患,镇长一家都逃难去了。日本鬼子开来了全新的战机。
村子边缘,开始时不时地看见一些宪兵扛着枪带着铁盔头。他们也会跑到村里来,拿走大家的鸡啊鸭啊还有仓库里仅有一点的稻米。谁也不能拒绝。何长娥辛辛苦苦喂养着的那只老母鸡就给拿走了,那天何长娥怀里护着尤可罗,把晴歌藏在身后。幸好,那个宪兵只是瞄了她一眼便带着鸡走了。
何长娥过了年才27岁,可是那饱经风霜日夜劳累的躯壳早已尘封了她的美丽。沾泥带土的脸上那几条皱纹尤其明显。
元月初一,除了桌上多了一锅飘着肉沫儿的汤,其他的也都是平日里的野菜稀饭。
何长娥抹了把额上的汗,叫了尤可罗和晴歌。年便这样过了。
过了年便是春分,插秧种稻的时候,何长娥忙着给田里插秧,也忙着在地里翻土,她还得托进城的人帮她看看,看能不能帮她弄几只小鸡回来养活。
尤可罗会帮着她打点下手,不忙的时候就到村外的森林里去,森林里多的是草木,有一些是城里那些大夫会收的,可以换两个小钱。
因为有了晴歌,何长娥也少了一份厨做的活。
五月了,江南开始下起了梅雨。
这一天,进城回来的尤瘸子给何长娥带来了一个包裹。两人在门外唏嘘了一阵,何长娥便抱着包裹一个人进了里屋拉上了门。
刚刚下完雨,稻田埂上泥泞不堪。刚从森林里回来的尤可罗在门外放下背篓,噔着泥腿子就要进去找他妈。
他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们里屋的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
尤可罗刚想叫,晴歌把他的嘴巴捂住了。
那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缓缓地侧过身来。他的脸上几乎全是翻开的血肉,只有双眼还黑白分明。他的嘴唇惨白,似乎在呢喃什么。身上的衣服是宪兵的,残破不堪,肩胛上那破了的地方露出一大块乌黑干瘪的皮肉。他看了两孩子一眼,继续看向里屋。
屋子里静悄悄的,尤可罗听见了何长娥嘤嘤不断的抽咽声。
那男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久。
“吱嘎”门被推开了,男人化成了一片灰烟。
何长娥走了出来,她的眼睛还红肿着,头上带了一朵白布扎成的花儿。“你们回来了,妈妈这就给你们做饭去,去休息一下吧。”
“姨姨我来吧。”晴歌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何长娥跟尤可罗。
半晌,何长娥把尤可罗拉了过去,给他仔细地在手臂上绑了一块奠布。眼睛泪光闪烁。“儿啊,今后就真的只剩下我们母子了。”
里屋的床上放着一块破旧的衣布,跟那个男人身上一样的衣布。
尤可罗似乎懂了。
这一年,战火终于烧到了离尤家村最近的镇上,大量的宪兵闯进了尤家村,他们在村子墙上张贴布告,把年长一些的孩子全拉进了兵营,他们甚至还带走了好几个女孩子!被带走了孩子的人哭天抢地只能咒怨那无情的战争。
何长娥一家也是过得心惊胆战。幸运的是,公认是全村最漂亮的晴歌依然完好地呆在他们家里。
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很多人都躲进了山里的防空洞,何长娥一家和竹婆子也躲进了森林里。
晴歌偷偷动了手脚,让进了森林的宪兵都迷失了方向。
这一年庄稼颗粒无收,菜地也被毁了,更不要说圈养的家畜了。
很多人逃了,很多人死了。
终于,冬末的时候,宪兵队北上抗日去了。
尤家村的人才渐渐收拾起那一片残庄,原本上百人的村落,如今只剩下数十人口。
农历除夕,竹婆子死了。
她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冰冷了。村子里的人敬她,也只能给她找到一张好一些的草席。
下葬的那一天尤可罗也去了,这是唯一一次例如。
看着那张布满皱纹干枯的老脸,那合起来松厚的眼皮子下面是他害怕的白膜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村子里的老人给她净了身,裹进草席里,放到人们挖好的坑里。
尤可罗看着泥土一点一点地覆盖在草席子上,哭了。
“三哥,这里真的有古墓吗?”马钱犹疑地看着这一片高秃秃的山脉,相信脚下的只会有岩石哪会有什么墓穴。
“你跟着来就行了!”吕三猫着腰,拔开草丛摸了进来。“清朝的时候这里出过个大官,贪了很多财物的,死了都把那些财物带进坟墓里。我祖上就是当年参与造墓的工匠,要是挖出了那些财物咱就发了。说不定里面还有古董啥的,咱卖给外国人,说不定就可以跟着他们去外国生活了,鬼还呆在这整天打仗的地方!”
马钱心动了,外国人那么厉害,连那些矮鬼子都忌他们三分,要去了他们国家咱也不怕被欺负了。“三哥,那墓穴在哪啊?”
“跟着,应该就在前面了。”
明月悬空,夜晚显得格外冷清。
清晨,尤可罗早早地起来了,背上竹篓就跟小伙伴几个一起进了树林。
“罗哥哥!这里有艾!”三岁的尤国民叫道。招呼小伙伴
“小青!你去跟国民一起采艾!”尤可罗招呼了就近的那个小女孩。这群孩子都才三四岁,七岁的尤可罗俨然就是他们的大哥哥。
“嗯!”那个叫小青的小女孩欢喜地跑了过去,艾可是好东西,可以给妈妈去风,也可以拿到城里去卖,城里很多大夫是收的!
“小天!不要光顾着玩!你的竹篓子都松了!”
几个小伙伴热火朝天地忙活了。
突然,尤可罗听见一声惊呼,尤国民一下冲到了他的怀里。手指颤抖地指着一边的草丛。
“那里,那里,有个死人!”
尤可罗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几个小孩紧张地跟在他的身后。
是一个男人,身上伤痕累累的,明显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黑坛子。
是活的。因为尤可罗没有看见男人身边有飘荡着他的死魂。
“没死,可能是附近村的人吧,从山上摔下来了。”
“怎么办?”尤天看着小罗子哥哥。
尤可罗为难了,凭他们几个小孩子可搬不动这样一个大男人啊。
“回村里叫人去!”
马钱醒过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叫嚷着要他的黑坛子!村里的人赶紧把黑坛子给放到了他怀里。直到确认了是他那个黑坛子,马钱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马钱才不相信什么诅咒报应的话,若真有报应,那那些放火烧他家乡的鬼矮子怎么还没死光死净?所以他才跟着吕三做那些挖墓盗宝的缺德事。
可是,现在吕三死了。
马钱忘不了那琳琅满目的珠玉,也忘不了吕三突然发疯地撕扯自己衣服甚至皮肉的模样。
他看着吕三在自己眼前把他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地扣了下来。血溅到他的身上。
他确信,如果不是因为他碰到了这个骨灰坛子他也会一样像吕三一样发疯。这个骨灰坛子是墓主的。
所以,他抱着骨灰坛子逃了出来,只有抱着骨灰坛子,他才相信自己不会像吕三那样发疯地把自己扣成一条一条的血肉。
“你没事儿吧、”尤国民的奶奶是一个信佛的老人,因为夫家排行老四,所以人们叫她四婆,她好心地收留了这个被她孙子发现的男人。此时,村里的人正聚在她家里,对这个外人充满了好奇。“你家在哪啊?”
马钱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慌忙逃出来的时候摔下了山沟。身上这些伤痕明显是被荆棘扯到的。“这是哪?”
“我们这是尤家村,离镇上有十里远呢。”村人回答。
“尤家村?”马钱似乎听说过是有这么一个村子,挣扎着想要起来。
“唉,你还伤着呢。”四婆赶紧扶着他,把他留在床上。“休息休息,再走吧。是我家小孙子发现了你的。”
“谢谢。”马钱感激道。他想尽快离开这个离那个鬼墓穴那么近的村子,可是他的脚似乎骨折了。
“没事没事。我家也就剩下我跟我那小孙子了。”四婆念叨着,老头子早死了,战争带走了她的儿子,媳妇被宪兵带走了,如今生死末卜。战争弄得这片土地生灵涂炭。“你便安心地养伤吧。”
村里的人也没做声,人家四婆信佛的,慈悲为怀,如今这世道也就她还肯收留这些外人的了。
马钱走不了,也只有这样留了下来。每晚都死死地抱着他那个黑坛子入睡。
“他那个黑坛子里该不会是什么宝物吧?”
“听说山谷里被人挖出一个墓穴。”
“墓穴?”“有啥?”
“谁知道呢?缺德的事,死人也不让安宁,活该天打雷劈。”
尤国民病了,三四天都没有跟尤可罗一起去采药了。
这天,尤可罗带着小伙伴一起来看他,才到门口便被四婆匆匆地拦了下来。
“四婆,我们来看国民!”尤可罗说。
“国民,国民现在睡了,改天吧。”四婆闪烁地道,一个劲地把他们往门外堵。
“痒,痒,奶奶——”屋里传来尤国民难受的声音,几个小孩看着四婆,四婆把门一栓,转身奔进了屋子。
调皮的尤天悄悄地凑到尤可罗的耳边,“我刚刚从窗外偷偷看见了,国民身上好多烂掉的伤口!都出水了!好恶心,他还在抓!”尤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胆颤,显然被惊吓到了。
尤可罗看见那个受伤的怪男人抱着他的黑坛子坐在院子里发呆,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我们回去吧。”
一股不祥涌上了尤可罗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