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难熬的夜
川东山区,天天渐渐亮了。
远处的山峦上,一缕霞光从黛色、灰色的云层中透出来,云层渐渐变薄。霞光向着浅红变换着,越来越淡,最后烘托出一轮红日。此时,风停了,雨也停了,被雨洗过的山区清新而安祥,完全忘记了昨日的无情和疯狂。
四方形岗亭里,程其凡和董玉洁相拥而坐。
他们讲了大半夜的故事。
董玉洁讲的是医院发生的、或从病房听来的故事。医院里每天都围绕着疾与病、生与死上演着一幕幕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有父母倾其家产救治子女的,有子女忙着争夺家产把父母扔在医院不管不问的,有面对疾病坦然相对的,也有在生命的终结时遗恨绵绵的,董玉洁选了其中几个感人的讲给程其凡听。
程其凡则讲的都是部队里发生的故事,都是自己或者战友们的亲身经历,展现出的是军旅生涯中“血染的风采”。
讲到后来俩人都讲累了,眼睛也开始打架。程其凡说:“我们俩不能一起睡着,只能轮留打个盹。”
董玉洁说:“好,一人一个小时。”
就这样,后半夜两个人轮流打着盹。
这会儿程其凡在打盹。董玉洁用身子盖着他,挡着带着寒意的晨风,想让他多休息一会。
昨晚,程其凡讲了一个关于罗正的故事,给董玉洁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董玉洁一直琢磨着,不知是程其凡哄她玩的,还是真的。
在昨晚的雨声中,程其凡绘声绘色地说起了罗正:“那是79年的事,正是对越自卫战。战争刚开始时是很残酷的,那个时候很多士兵都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初上战场发生了许多不该发生的事。一个战士看见一个受伤的越南女子,就上前去背她,谁知那个女子在他的背上抽出匕首,从背后捅死了战士。还有一个坦克兵,在战场上不知轻重地露了一下头,脑袋瞬间就被削了一半去,当时坦克里的士兵就全吐了。就是在这种形势下,罗正他们连上了战场,罗正当时是指导员。他们连上去的时候,由于推进得太快了,后续部队还没上去就到了前线。当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已经是孤军深入险地了。
“第二天,他们不幸被越军的二个营包围了,明显的敌众我寡,不成比例,仗没法打了,打下去就是全连覆没。连长准备投降,罗正不同意,就在阵地上,一个指导员、一个连长争执起来。连长说:“现在敌人数倍于我们,打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罗正说:“以少胜多的例子有很多,我们可以智取。”连长说:“现在我们地形不熟,智取谈何容易。”罗正说:“就是全军覆没,也不能向敌人投降,我们军人要有军人的骨气。”连长说:“投降是保存实力,是珍惜生命,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罗正说:“即为军人,就应该为军人的荣誉而战,时刻做好为祖国牺牲的准备。”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征求班排长意见,结果是只有一个排长和一个班长赞成罗正的意见。连长说少数服从多数,罗正说你是军事长官,你说了算,但我保留意见。
“就这样,当连长宣布投降、带领全连打出白旗时,罗正带着二个不愿意投降的排长和班长从后山悄悄地向外潜逃,居然逃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他们3个人在山里潜伏了3天,不敢动,倒处是越南人。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抓田鼠吃,直到我们的大部队打进去,他们才出来。由于他们潜伏了4天,把周围越南人的情况摸清了不少,对后面上来部队的战斗很有价值。那一仗中方打得很顺利,罗正也立了一等功。回来后就连升二级。”
董玉洁问:“那个连长呢?”
程其凡说:“战争结束后交换俘虏,回来了,最后和那一个连的战士一起复员回家了。”
这个故事让董玉洁对战争有了真切的感觉。
看看睡着的程其凡,她想,罗正当然是好样的,宁肯冒险在敌战区闯出一条生路,也不愿当俘虏。但对连长和那一连人的处理好象不大公平了,敌众我寡,不作无谓的牺牲也没有什么大错,这在当时也只能这样,不管怎么说生命是最宝贵的。她赞成战争中美国人对生命的尊重,战争不利就举手投降,战俘回去,一样受到的是热烈的欢迎。她想,这可能就是中西价值观的不同了。
程其凡睁开眼睛:“天都亮了。我睡着了?玉洁,你怎么不叫我?”他觉得头有些沉沉的,浑身无力。他努力让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
董玉洁说:“其凡,你说实话,昨天说的罗正的事是真的假的?不会是为了鼓励我战胜这荒山野岭,编出来的吧?”
程其凡说:“你还在想罗正的故事,当然是真的。我们现在还经常开他的玩笑,说他命大福大造化大呢。”
董玉洁说:“那个连长,他其实还是有功的,如果不是他,那一连人就全部战死,那就是一百多个家庭的悲剧。”
程其凡笑起来:“如果在战场上都象那个连长,那还怎么打仗。战争意味着什么,战争就是意味着流血、牺牲。你没当过兵,你不懂,军人有军人的荣誉,日本人为什么战败后剖腹自杀,就是维护作为军人的荣誉和国家的尊严。”
董玉洁说:“那美国人呢?人家对待战俘就很人性化,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任何时候都应该把尊重生命放在第一位。盲目的牺牲是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
程其凡问:“那你认为那个连长回来后该怎么办?给他颁发军功章?还是给他提级?”
董玉洁一时语塞:“这我没想过,我也不懂你们那些事,只是觉得好歹也上了一回战场,回来后什么都没了,有些不公平而已。”
程其凡说:“上战场是去战斗的,不是去投降的。他带领一连人投降回来后也并没有处分他,只不过是让他脱下军装,这对他来说,还是公平的。”他看了看董玉洁不以为然的样子,笑了笑说:“不说他了,多少年的事了。玉洁,其实公平只是一种社会理想,一个政治口号,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你不用为此愤愤不平,也不要为此失去信念,就足够了。”
董玉洁说:“我现在的信念就是赶快走出这座荒山野岭。”
“这也我的信念。”程其凡眼里透出点异样:“玉洁,你身上怎么这么凉?你不会生病了吧?”
“我很好,是你在发烧。”董玉洁早就感觉到程其凡在发烧。凭经验,在38度以上。她原不想让他知道,在没有任何办法治疗的情况下,只能在精神上寻求点帮助了。但看到程其凡对自己担心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程其凡从草垫上站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没事,感觉挺好的。”
董玉洁伸手试了试程其凡的额头,心在往下沉,她真怕程其凡身体支撑不住。自己已经骨折,如果程其凡再倒下,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她说:“其凡,今天你扶着我,我们慢慢走,总会走出去的。”
这时,程其凡也感觉到自己确实在发烧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不就是一点小感冒,你不用担心,我就是高烧三十九度,也一定能把你背出去的。现在我们要先找点吃的东西。你等着。”
程其凡到周围山坡上去找能充饥的东西了,他实在饿了,他想找些田鼠什么的充饥,可又深知董玉洁接受不了,最后采摘了一些马齿苋、野酸枣什么的,在山泉中洗干净,装了满满一纱巾。
两个人吃了一些马齿苋、野酸枣,吃得董玉洁眉毛都纠在一起,但她不能不吃了,胃里几乎是空的。她自我安慰地说:“出去我们一定好好吃一顿大餐。”
程其凡说:“行,出去后我们一天吃10顿。不过,此刻我们还必须以它们为生,我再采摘点带在路上吃。”
董玉洁说:“带着太重了,咱们到前面路上再摘吧。”
程其凡说:“还是先备一点吧。万一到前面一时找不到就没有办法补充能量了。”他又到山坡上采摘了一些。采摘的时候他确实有些矛盾,多了在路上带着太重,他已经感到自己浑身软软的了。少了,又怕后面的路上采摘不方便,如果没有吃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得住。
董玉洁看着一纱巾的马齿苋、野酸枣说:“有3斤?”
“中午就到肚子里去了。”程其凡说完要背董玉洁。
董玉洁说:“还是你扶着我走吧。”
程其凡说:“太慢了,趁我现在还有力气,先多赶点路。”
他心里清楚,昨天虽然赶了一大半的路,但估计前面还有10公里左右,但他今天的体力已大不如昨天。无论如何要在天黑前赶到那个路口,如果再在山中过一夜,且不说难碰到这种四方形岗亭,就是碰到了,两个人也难再以讲故事的方式熬一夜了。再说自己已经在发烧了,坚持一天估计还行,明天就难说了。在这里指望碰到路人,就象指望买彩票中大奖一样,只能凭运气。他不能用两个人的生命赌运气。必须尽快走出这段路,只有走到省道,才能有求救的机会。
董玉洁还想说什么,程其凡背起她就走。
此刻的程其凡只求多赶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