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血如滴漏 时命不归
在轩辕一脉,神州中原,以人为祭,自古未有。
倘若南门宴今日首开此风,不管金不易有何等必死的情由,他在族人心底的印象必将只有一个——凶残无道。但凡只要留下这样的骂名,别说重返中原成王成圣,就是远遁蛮荒之地,也会天地难容。
所以,淮炎玉紧盯在南门宴手中短剑上的目光,很专注,很亮,只要看到那一缕鲜红如花怒放,尧皇帝孙便在这九嶷山中再无立锥之地。淮山断掌与盲眼的深仇,也可尽情报复。
南昌河也深知事情深浅,第一眼看到南门宴手中的短剑劈斩而下,便即索然回身,不忍再看。
徐昭然远远地站在台下,看到南门宴挥剑斩落的背影,也不禁秀眉轻蹙,然而瞬息之间忽又舒展飞扬,眼角含笑生辉。
应照着徐昭然的微笑似的,啪啪一串藤绳崩断的声响从祭台之巅扶摇而下,在淮炎玉愕然愤怒的目光中,在族人莫可思议的注视下,浑身污血淋漓的金不易从捆绑的木柱上跌仆向前,踉踉跄跄的,十分勉强但又异常坚定地站稳了脚跟。
南门宴这一剑并没有斩杀金不易,反而解开了金不易身上的禁锢。
这样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不等盛怒之下的淮炎玉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南门宴手中的短剑悠然回转,锋刃直入左手掌心,左掌闭合,五指紧缩,右手曳剑而退,殷红似火的热血,顺着冰冷的剑刃,流转溅落。
南门宴右手轻放,厚实沉重的二尺短剑直坠而下,笃的一声牢牢扎进祭台之中,嗡嗡颤鸣声里,身形微转,左手紧握成拳,悠然悬于祭天的杯盏之上,浓郁的鲜血顺着掌纹流溢汇聚,如珠帘挂坠,垂落杯中。
南昌河站在祭台边缘,虽然不忍看到金不易惨死剑下而回身转头,但是对台下众人的表情变化,特别是淮炎玉变得震惊愤怒的面孔,却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觉愕然回头,一眼看到南门宴血注杯盏,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猛地伏跪于地,高声颂道:“尧皇帝孙为金族长以血洗罪,实乃慈心仁德,天佑我族。”
南昌河这一声称颂声情并茂,响彻云霄,好似一盏明灯,照亮了台下震惊迷茫中的族人,引得一大波人意欲随之伏拜于地。
然而,族人的膝盖弯曲尚未落地,愤怒中的淮炎玉便已阴阳怪气地冷哼笑道:“天不可欺,民不可愚。金不易悖逆罔上,残杀同族,罪犯滔天,死有余辜。尧皇帝孙年少德高,功参日月,以血洗罪,震铄古今。微臣鲁钝,冒死探问一句,这血洗的是金不易残杀同族十余人的大罪呢?还是尧皇帝孙自己无故迫害淮山的小过?”
南昌河的颂声高亢响亮,淮炎玉的诘难声震云霄,两相激荡之下,台下茫然欲跪的人却是再也跪不下去了。
祭台之巅,寒风嘶啸,南门宴如如不为所动,第一只酒盏已满,他沉默而又坚定地将左手移到了第二只酒盏之上,鲜血滴落在黑陶酒器的底部,宛若风回空谷,铿然有声。
他不在乎南昌河的歌颂,也不在乎淮炎玉的诘难,他之所以宁愿自行流血祭天也不肯斩杀金不易,并不是因为他想要效仿远古诸神乱战后以身殉道的女娲大神,以一人之力,代万千神王弥补天地过错,更不是因为他心存顾忌,害怕背负凶残无道的骂名,从而不肯开启以人为祭的先河。
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他从金不易的罪过深处,看到了金不易对他的忠诚和爱护。所以,就像是对待大医师巫奇,就像是对待南牧雪,就像是对待每一个待他好的人一样,他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血来祭天,以此还报金不易那一份三年不易的忠心。
南昌河听到淮炎玉的狂言妄语,怒不可遏地奋身而起,回首厉声叱道:“淮炎玉,别自恃有人撑腰就想指鹿为马,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吗?当日火狐之所以突然袭击我营寨,全因为你那好儿子淮山剥了白狐之皮前来献媚邀功的缘故,瞎了眼睛,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南昌河的反斥沉重如石,掷地有声,五族族人俱都神色浮动,彼此顾盼游移,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议论,但是默默看向淮山的目光里明显多了几分怀疑。先前众人俱都听信他的一面之辞,认为他盲眼也好,断掌也罢,过错全在南门宴身上。
面对众多怀疑直视的目光,假言欺骗了淮炎玉、水木华等人的淮山,感到压力前所未有的巨大,一时间怔愣当场,神色忸怩,不敢贸然反驳半句。
久久听不到淮山的辩驳之声,淮炎玉知道自己的儿子多半是又怂了,且南昌河的话也多半是真非假,不由得又气又恼,也不回头去看淮山的熊包模样,嘿嘿冷笑道:“南昌河你好大的威严,事实俱在眼前,又岂是你一句话就可以是非颠倒的?你说我血口喷人,怎么不说你自己为虎作伥呢?幸亏尧皇帝孙伙同火狐谋害淮山的时候你不在现场,否则只怕他当时就不是只瞎一只左眼那么好运了,那只左掌在那个时候也就该被斩了吧!”
从淮山左眼被滚烫的焚元汤液灼瞎,到左掌被南门宴一剑斩断,两人之间的恩怨,在五族族人耳中,素来只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淮山是无辜的,五族大族长南昌河纵容义子南门宴胡作非为。
在这样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五族族人,或许谁也不愿相信,不入道门的南门宴,在没有南昌河的帮助下,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够致使修为已在养气上镜的淮山手眼伤残。而今又看到火焰灵狐与南门宴亲密同行,心底更加相对亲信淮炎玉及淮山父子一些。
南昌河此前只提淮山盲眼之事,故意对断掌一事避而不谈,就是因为他知道族人私下里多有议论,说淮山坐骑突然发狂是他这个大族长暗中所为。见淮炎玉将淮山瞎眼与断掌两件事缠杂在一处胡言乱语,恼怒愤恨却又莫可分辨,虽然他在淮山断掌那一日事后详细了解了事情始末,也暗地里观察过莫尘衣与火焰灵狐,但是却都毫无所获,他也没有能力当着全族人的面,把自己的种种莫须有的猜疑转化成大家坚信不移的事实。
淮炎玉一语落而致众人心思浮动,祭台上下俱都一时沉寂,然而不过三五息之间,人群外隔着五丈开外的山崖边,忽而暴起凄厉高亢仿似厉鬼夜哭的嘶鸣,声浪宛若怒海狂潮,激起暴虐无极的飓风,压过人群,直直扑到淮山身前。
人群外,山崖边,火焰灵狐似乎听懂了南昌河指责淮山剥杀白狐的话,愤然昂首厉呼不迭,若不是莫尘衣如山石般木然端坐在它背上,将它的四蹄深深压进了土石之中,说不得早已狂奔上前,用利爪獠牙往淮山身上招呼了。
众人听到火焰灵狐莫名凄厉的嘶鸣,不由暗自心惊,纷纷转首相望,看到淮山面对凶戾狰狞的火狐竟有些心虚畏缩之态,不由得暗自摇头叹息,心思都往南昌河与南门宴这边偏转了一些。
淮炎玉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怒而笑道:“我只不过是在这春祭大典之上说了几句公道话,连这畜牲都狂妄得容我不下,由此我更为我儿淮山感到庆幸,庆幸他还只是瞎了一只左眼,还只是断了一只左掌。这样无功无道的尧皇帝孙,我们父子不奉也罢,这样险恶凶残的族群,我们部落不从也好。从今日起,我便带着我族男女老幼一百七十八口,离开九嶷山,永世不还。”
淮炎玉说完,断然拂袖转身,抬腿大步而行,淮山等一干淮氏部落的族人俱都始料未及,纷纷愕然怔愣,足足等到淮炎玉踏出三步开外,方才愕然回过神来,发一声痛呼厉吼,抬腿跟上。
淮炎玉坚忍决绝的姿态,或许不足以惑乱人心,但淮氏部落一干青壮少年的痛呼厉吼声中饱含的悲戚与愤怒之意却是无比的浓烈而又真诚,听得其余四族的人个个心生压抑,看着那些不甘移动的身影,就像看到了自己他日遭受驱逐的境况似的,倍感憋屈难受。
眼见淮炎玉带着族人欲成潮流远去,身在五层祭台之巅的金不易,皱眉深深看着神色和行动俱都始终没有丝毫变化的南门宴,心底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悲,他看不准宁静淡泊的南门宴往后是能成王成圣还是成狂成魔,不过有一点他敢确信,不管南门宴这份少年老成的姿态是天性使然还是城府深沉,终究不会泯然凡庶。
作为一个心怀重履中原拯救尧皇这一梦想的部落首领而言,金不易觉得能够从尧皇帝孙南门宴身上得到这样一份不会沦为凡庶的确信,已经足够。
带着艰涩而又无奈的微笑,金不易对着南门宴默然跪地伏拜,咚咚咚,三响磕罢,奋身而起,发一声厉吼,径直从十五丈有余的祭台之巅一跃而下,凶厉无极地朝着淮炎玉扑杀过去:“淮炎玉!”
怨恨非常的狂呼,撕扯得寒风破碎纷飞,五族族人尽都转首相顾,淮炎玉霍然回身,看着血眼狰狞的金不易,冷厉无极的面容之上顿时杀机凛冽,双脚一连急踏三步,猛地长跃而起,左手前驱环绕,右手立掌如刀,浑厚浓郁的天灵之气紧附在掌缘指巅,喷薄如芒,刹那间撕裂数丈长空,破开金不易身前虚幻繁密的掌影,直直突入金不易的胸膛。
砰然如石落地,淮炎玉的手掌轰陷金不易的胸膛,感觉宛若风行水上,不受半点阻力,金不易看似凶厉狠辣的表象背后,竟是一丝真元也都未曾动用。
看着金不易惨然带着一丝狞笑地弹射倒退,后背轰然撞断第三层祭台下的一排立木,深深跌落毒瘴弥漫的迷谷,淮炎玉莫名心生败意,深锁着双眉,于势尽处莫可奈何地徐徐飘落在地。
高达十五丈有余的祭台,突然从中断去一排支撑,好似悬于两山之间的索桥一般,随风震荡摇摆。簇拥在台下的五族族人情不自禁地低声惊呼,转身欲逃,唯有极少数的人和远在人群外的徐昭然一样,默然蹙眉,昂首仰望着摇晃得最为剧烈的五层祭台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