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指腹为婚
“三小姐,这二小姐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谎,您怎么不拆穿她呀?谁不知道当初就是因为扶摇阁全是些素雅的白花,她嫌晦气不要,还说什么‘没有富贵命的就是没有富贵命’。”千里跟在我身后不解。
“连你都知道是在撒谎,我还用得着拆穿么?自己打自己嘴巴这种事情,她百里娉婷以为整个院子就她一个人脑子结构正常的?被交流电触到了吧。”我在不远处的得玉亭坐下来。以前我还不信什么是胸大无脑,敢情百里娉婷就是来证明这一个词的。
“三小姐,交流电是……什么?”千里又不明白了。
“是一种植物,能扎人的。”对着千里那张天真的脸,我笑着骗她。
千里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眼珠子灵活地转了几圈:“那扎了还不止一下。”
“臭丫头。”我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见得玉亭的石桌上面摆了笔墨纸砚,鬼使神差的就拿笔随手写了一首朱敦儒的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三小姐,你的字真好看。”千里不识字,不知道词的大意,只能看着字的形体说道。“但是三小姐,这些字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字好,多练就是了。”我把千里拉过来,指着上面的字对她说:“过来,我教你认字,你认识字了,意思自然就懂了。”
“真的?”千里眼里闪着惊喜。
“嗯。那你跟着我念,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留云借月章。”
“曾批给雨支风卷……”
千里聪慧,几遍下来字都认识的七七八八,打乱了顺序也能指着读。我的成就感不禁表现出来:“千里,跟着本小姐,你以后说不定能比私塾里的先生认得字还多。”
“哈哈,那我岂不是也是个小先生?”千里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念,“可是三小姐,我还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好喜欢。”
“喜欢就好,何必去拘泥于意思。有些时候等你了解了意思,反而不敢去喜欢了。”我摸着千里的头说道,看着她灵动的眼珠,心里有些遗憾,或许用不了几年的时间,这样无畏清明的眼神就会变得混浊死寂。
“三小姐,你不高兴?”千里看出我的异样。
“没事,对了千里,你去端些水果来,我记得今天厨房似乎有些水果。”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哦。”千里刚刚认了字,喜滋滋地跑开。
我把题了词的宣纸揉作一团,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树丛,用力掷了出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只怕是再也没有了念想。
树丛的荫翳下面,有人睁开一双透着疏离的眼睛,抬手捡起了落在身侧的纸团,把它慢慢地展开抚平,看着褶皱成一片的宣纸上行气流畅的行楷不发一语。
几曾着眼看侯王?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我本来没有什么胃口,就推脱不去,但是陆沉雪却派了千里过来请,说是有贵客驾临,我无论如何也要出席,便只能微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大堂。
大堂里面灯火通明,家丁小厮整齐地站了一排,脸上都透着紧张。李管家指挥着仆妇端上精美的菜肴,时不时的捋几下花白的胡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李管家,今天到底是什么贵客,您老都亲自出马了?”我没有着急进去,而是追着李管家问道。
“桐丫头,来的人你还是认识的,不要说你忘记了。”李管家乐呵呵地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表示他很高兴。
“我认识?”我立刻知道那是落水之前的事情,要是就那样贸然进去,岂不是要露陷?想到这里我赶忙问:“这么多年我也不记得了,您也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嘛。”
“也是,也是。”李管家点头,认真的回答:“是安王之子商子越,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天天要我帮着捉弄他,不是放老鼠在他的被窝里,就是……”
我看着李管家一脸怀念的样子,而且笑得脸上皱纹全部都舒展开来,心想这个商子越怎么这么倒霉。
几句话之后,事情的始末也就完完全全的展露出来。安王商云鹤是当今皇上商九天的哥哥,封地在朝都,膝下两儿两女,其中一子便是商子越。商云鹤和百里严正是同僚,是战场上面最为默契的老搭档,有一段时间安王携子商子越到毓都和百里严正叙旧,就暂住大将军府。结果没想到百里严正的三女儿古灵精怪,硬是在区区一个月里面把商子越吓得不敢露面。
笑过之后我便拉着千里向里面走,小孩子不懂事,越是喜欢就越是会欺负,一下子还就想知道那个商子越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既然安王是武将出身,那么商子越也应该是大将风范。
“爹,娘。”我几乎是小跑着进去,一眼就瞟到百里娉婷嫌恶的眼神,登时回瞪了一眼她。
“咳咳,桐儿,你怎么还是这样风风火火的。”百里严正正和一个年轻人聊得开怀大笑,一见我便板起脸来,“还不快来见见你商子越大哥,越发没了规矩。”
“是是是。”我深知百里严正的古板脾气,也没有多话,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百里疏桐见过商子越大哥。”
出乎我意料的是商子越并没有像是我想的那样伟岸,和商一年差不了多少的优雅俊容让我不得不感慨他们商家基因的稳定性,迄今为止每一位都是祸水。
“没想到几年不见,桐丫头还是那样顽皮。”商子越锐利的双瞳宛如测透了我的想法,在面庞上漾起淡淡笑意,看得我不禁忘情轻叹。
这样的人会被我欺负?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精芒,不由得又多想了一点。明明怎么看怎么不像。
“商大哥,喝茶。”这时百里娉婷娇弱地迈步过来,纤纤玉手拈了个极美的兰花指。
我望着她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立刻浑身上下一阵冷汗,小步走开。存心在我面前展示她的博爱啊,我都不好意思看了。
开席之后百里娉婷就坐在商子越的左侧,殚精竭虑的搔首弄姿,我坐在陆沉雪的身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勉强附和着的商子越,或许是因为原本的百里疏桐对他有所好感,我也连带着觉得这是个可以交朋友的人。
“咳咳,严正,我们是不是要说正题了……”等百里严正酒过三巡,陆沉雪缓缓开口,找了个借口支走了百里娉婷和顾怀英。
“沉雪……”百里严正面露难色,满脸纠结的看着我。
“爹,有什么事么?”我眨巴着眼睛看他,怎么觉得陆沉雪和百里严正今天都是怪怪的,难道是商一年不娶了?那不是正好?我满心欢喜的等着百里严正说话。
“桐儿,你不是不喜欢永翟王爷吗?”陆沉雪笑容款款,宠爱地拉着我的手,“你喜欢自在,对不对?”
哟呵,这个语气,商一年他还真不娶了?我按捺不住兴奋,忙不迭地点头:“桐儿跟着师父,久了就习惯了。怎么,娘,皇上改变主意了?娘你别担心,桐儿不会在意的,桐儿希望以后周游列国,一世清闲就行了。”
“是这样的,永翟王爷是英才俊杰,王府中肯定规矩众多,你娘和爹为你着想,可是又想不出来什么法子,只是这几天你商云鹤伯伯来了封信,让爹娘想起了你小时候的事情。”陆沉雪不急不慢。
“咳,还是我来说吧。”百里严正接话,“我们忘记了你娘小时候曾经和你商伯母指腹为婚,因你以前年龄还小,就一直没有想起来,如今你商伯伯来信,就是此事。因为指腹为婚在先,皇上圣旨在后,所以只要我和皇上禀明一切,你就不用嫁给永翟王爷。”
“啪。”我听完百里严正的话手抖了一下,筷子掉在地上。
等等等等。我在混沌中清理了一下思路之后立刻变了脸。去掉那些修饰词和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心观点的意思就是我就算不嫁商一年,我也要嫁给别人?
“桐儿,子越从小就挺喜欢你的,你不是小时候和他玩得很好吗?”陆沉雪掩不住对商子越的喜爱,“娘记得你小的时候和子越走得最近了。”
“娘,此事事关重大,关乎你女儿我的未来幸福,桐儿要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我慌慌张张地拉开陆沉雪的手,再也顾不上什么是大家闺秀应该做的事情,夺门而出。
指腹为婚?敢情这商子越是来娶亲的,唉呀妈呀真是把我吓得不轻,不过小时候被欺负成那样子还来真是勇气可嘉,不是被虐狂吧?我想着有的没的在大将军府里面散步,因为怕陆沉雪到我房间里面找我,就一直都不敢进去。
走到得玉亭,腿有些酸,我见上面的纸张被风吹得有些乱,便顺手收拾了一下。木头雕花的宫灯亮在边上,晕黄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眼,恰好照亮了石桌的范围。
“难道我一定要嫁人?”我看着宫灯上面的精细雕花发呆,喃喃自语,“呼,还以为商子越是能当朋友的人。况且百里娉婷都没嫁,为什么我要先嫁?想想从此以后就被三纲五常困在家里面,开心的时候不能笑,不开心的时候要赔笑,我还活不活了?干脆找根梁子自缢算了。”
“如果你不想,我不会逼你。”从宫灯的另一侧传来沉闷的一声,惊得我在一瞬间元神归位。
提起宫灯放到一边,我错愕地看着商子越侧身坐在得玉亭的围栏上面闭目养神,手里捧着一个碧玉酒壶,身姿安然清爽。
好帅。惊叹之后,我心里飘飘然的出来两句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想什么呢,你好像不是花痴吧?可是,的确是养眼啊。我心里纠结,惋惜地想,定了定神才说话:“你你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桐丫头,我本来就在这里,只是你一直都没有发现罢了。”商子越睁眼看我,微笑回答。
真是帅到喷血啊。我在心底里尖叫出来,尤其是这个笑容,简直是……要是他这个时候向我提要求,我一定不假思索的答应!
答应个头啊!下一秒钟我清醒了一下脑子,给自己打了针强心剂,真怕自己撑不住脱口而出“嫁就嫁吧”。
“商子越大哥,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我怕他一生气来硬的,赶忙坐下来解释,“你人这么好,英俊潇洒,多少人等在闺中呢,那个我只是一个野丫头,没文化还特别粗鲁,走路都是跳的,有些时候吧头也不会梳,在师父那里我都是披着的,因为怎么挽都挽不好,什么三从四德我都不看的,还有……”
商子越就那样带着一抹笑听我说话,眼睛里面的月光迷离朦胧,像是星光下的湖泊,波光粼粼。
“……反正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你娶了我一定会后悔的!”我咽下几口唾沫,结束了贬低自己的这段话。天哪,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的缺点,我差点就说自己得了绝症了。
“嫁给我,桐丫头会后悔么?”偏转视线,他看着手中的酒壶轻声问。
“不会不会。”我激动地回答,搜肠刮肚的想着形容词。这么倾倒众生的皮相,除非那人眼睛有病才会后悔!“商子越大哥不好的话,天底下就没有谁是好的了。”
“那我也不会后悔。”他温和地看我。
被、下、套、了。我呆在原地,登时想要甩自己几个耳光。高一时候的帅班长都被你毒舌到自信心降个一半,你怎么现在定力越来越差了?简直让人不耻!
闭着眼安静了几秒,我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却是看着脚尖说出来。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怕自己真的会把持不住。“可是我觉得商子越大哥是做朋友的人选,用来当夫君是不是大材小用了?”
“呵呵。桐丫头果然还是那样子与众不同。”商子越忍俊不禁,走到我身边问道:“那桐丫头的意思是说,和我比起来,永翟王爷适合当夫君?”
我摇头,商一年的那个位置太惊险了,卷进皇位之争里面我就算能够无限满血复活都没得救。“他连朋友都不适合,我一点都不想要和他扯上关系。”
“如此……”商子越叹息出来。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站在我面前的商子越俊逸的不真实,仿佛月下偶入凡尘的仙人,屡次令我有这种想法。
我到最后无话可说,只那样傻站着,风把桌上的宣纸重新吹乱了几次,“咵咵”声响在耳中,却听不到。只是很多年之后突然想起这个场景,却是泪流满面,心里的悲痛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