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古老的歌谣
按照本地风俗,作为睦邻友好的邻居,对于老太太的去世,我应该去表达一下哀思及对家属的慰问之情。于是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我提了一把香和一叠纸钱,到了老太太的灵柩前。
一群师公坐在棺材旁,“哼哼呀呀”的不知在唱什么,听得我有些头疼。我赶紧点了香,烧了纸,心里念叨着“老太太,您安息吧,您的儿子孙子那么有出息,您到天上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想出国玩玩就出国玩玩,他们会给您烧外币的……”
很快纸钱就烧完了,火光熄灭后我才从跪势转为站势,这时家属们便过来向我行礼表示感谢。走在前面的就是传说中的汪长山,初见此人就觉气质不凡,虽然年近六旬银发显现,但庄重威严,不失一届高官的风度。随在后面的是他的妻子,面色哀婉,显然是在日夜守灵的摧残下倍感憔悴,不过细瞧就知她平时保养得很好,光看那双手就让我自惭形秽,我悄悄在裤子上擦掉了刚才沾上的香灰才敢与她握手。
接着是老太太的女儿女婿,再下来才是孙子辈的。老太太的儿女不多,只有一儿一女,而汪长山的独子也是老太太唯一的孙子。按照县里的风俗,这唯一的孙子在出殡那天,便是要端着老太太的灵位一路跪过这条街的。想象那场面我都觉得膝盖疼,更别说当事人将是一个身娇肉贵的城里公子,出于同情的缘故,我跟这个白金级公子握手时,深深低头,特别加重了几分安慰的语气,“请节哀!”
我握住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触感细腻,如水般清凉,看来主人很年轻。低头的视线范围内,发现他的白麻孝衣里面露出一截材质高档的夹克衣袖,深黑的颜色很面熟。我微讶着抬头,果不其然,发现对方就是那个拔光我家萝卜的人。
原来他就是老太太的独孙,大人物的儿子。
看着我怔忡的脸,他向我微微颔首,像是打了一个招呼。我依旧抬头发怔,片刻才回神,再次说道:“节哀顺变!”
“谢谢!”带着鼻音的声音很好听,哈哈,原来汪少爷感冒了。大冬天的,两天一夜守着一具棺材不眠不休,不病才怪。回头看汪太太,摇摇晃晃地要晕倒。哎,这古老的风俗啊,都说不守足两夜就是不孝,谁去睡觉也是不孝。难怪那么多人来看热闹,就是想瞧瞧大人物们能否依风俗做到传承千年的至孝。
看着他,我很是同情,觉得自家牺牲的萝卜们也可以安息了。
老太太出殡的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看来老天就是要考验大人物的孝心是否到达极致。按照当地的风俗,送葬队伍经过的人家,都要从家里舀一碗米撒在棺材上,当作对死者的送行。而老太太的灵柩过来时,我妈正在同一个难缠的客户讨价还价,抽不开身,于是将早准备好的米碗塞到了我的手上。我第一次做这种事,还真有点别扭,眼看老太太的灵柩就要抬过去了,“洒啊!”我妈在后面焦急地喊,我手一抖,一碗米全泼了出去。
可是,逝去的老太太没有收到我家的米,因为刚才手一抖,方向歪了,一碗米全洒在了棺材前端着灵位的孝孙头上。突然天降米雨,汪少爷和他周边的人都呆了,待他们追踪罪魁祸首,我早溜得无影无踪。
于是汪少爷顶着一头的米粒,跪过整整一条街,成为了这场隆重葬礼中又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老太太的葬礼终于结束,“师公”们撤走,少了锣鼓喧天的哀乐声,小街的夜晚又恢复了寂静。我坐在自家后院,仰望满天星斗,遐想宇宙浩渺,又开始惆怅起来。
父母并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读博士。对一个女生来说,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经过十九年填鸭式的教育荼毒,都恨不得大学毕业后就立即离开象牙塔,去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恋爱结婚生子,即使不结婚也一定要恋爱,又有谁愿意奔着嫁不出的灭绝师太的前程去?可是我憋着一口气直奔向前,一路冲到了博士毕业,原因并不是我喜欢念书,或者是不愿踏入社会,而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叫朱耽的人。
可朱耽并不是我的恋人,只是哥们,烧黄纸结拜的好哥们,恨不得将名字刻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生死哥们,十年的哥们!
我没告诉过朱耽自己喜欢他,而他不知是真蠢还是装傻,也一直将我当掏心掏肺的纯哥们。反正毕业那天,他终于与初恋情人双宿双飞,而我只有辞掉那个能让自己留在京城的高薪契约,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发梦般地树立了一个当土豪的愚蠢理想。
我要当土豪,因为有一个“十里桃花”的梦想,梦想那乾坤十里尽归自己所有,而我会在里面栽满桃花,此生安心地栖息在里面,即使孤独一人,也心有所安。
而我要当土豪,更是想改变这县城落后的经济面貌,就像那歌里所唱的,不想看见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可做梦容易,实现挺难。为这事,下午我还去副县长大人的办公室拍了一顿桌子。现在回想实不应该,可当时怎么也不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只因哪个“睿智”的参知居然说我的项目计划幼稚不可行。
靠,利用当地资源,发展特色农业和旅游,什么叫不可行?人家婺源就凭一片油菜花揽尽天下客,临近的龙胜也靠一片梯田成了旅游大县,而本县守着这大好的山水肥田,却只能让百姓傻乎乎地在田里玩泥巴?
得知县里对我的项目书的论断,我当下就拦了辆三轮车,要去县政府找人理论。那开三轮的师傅见我气势汹汹的模样,以为是去县里上访,立马将车开得飞快,仅用十分钟就将我送到了政府大门外。结果,政府我到了,康健也见着了,桌子也拍了,可结果只有一个,“县里没钱支持这么浪漫的项目”。
康健劝我别急,说以后还有机会,他会帮我想办法,在以后合适的时机将这个项目再次提出。我无奈地摇摇头,沮丧而出,知道自己注定了今晚要看那惆怅的月亮,听那古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