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北夷之地
娜央坐在鸟车里,看着地面上越来越小的建筑,心扑腾得厉害。一想到要去见红刃,她就欢喜得很,可是一想到要和野蛮的北夷人同吃同住就万般委曲。她可是上都亮氏的女儿,居然会有一天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是又想到不得不屈居民间的红刃,她更加心疼起来。因为有了红刃的庇佑,当年她才能勉遭云飞毒手;因为有红刃的庇佑,她一个庶子才能在亮氏过得比嫡子还要惬意。红刃是红家的嫡子啊!不论如何,她一定要把红刃从那种低贱肮脏的地方拉出来!
鸟车降落的地方是若兰城的衙门口。娜央从鸟车里一出来就打了一个冷战。已经是春天的清晨,若兰仍旧寒冷如冬!真是苦寒之地啊!娜央的侍婢从鸟车里拿出厚斗篷给娜央披上。还真得感谢拜因提醒,若不是拜因说了不少若兰的事,娜央这会儿就要挨冻了。衙门口早就有秋氏的人在候着了。想必拜因已经跟这边打过招呼了,否则秋氏的族母不会一大早就候在这里。娜央和秋氏的族母互相行过礼后,就一起朝衙门里面走去了。应付完秋氏,娜央终于能够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呆在房间里了。虽说秋氏算得上十分热情,可她总是感到心虚。如果不是那个给她偷传锦帛的侍卫可平跟着她,她现在一定更加心慌。
娜央从楼上看出去,广袤的大地上除了若兰衙门附近还算是繁华,其余地方只有寥寥几处有人烟,天边青黛一样的山脉好似臂膀一样揽着若兰的北部边疆,整个若兰城看起来空空荡荡。四四方方的若兰城门凭空出现,若兰中心城区因城墙而显得分外突兀。若兰的衙门就在这突兀的城的正中,以旧若兰国王宫为基建造。衙门最南侧是秋氏族长作为城主处理政务和生活的地方,秋氏的族母自然也在那边活动。南侧的建筑群也就是通常被人们称为衙门的地方。和南侧的衙门隔着一处空旷的大花园,北侧就是秋氏族人生活的地方。其中,在靠东侧有一个小一些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四层高的楼阁。娜央就被安置在这楼阁里暂住。若兰秋氏的住处,不管是南侧的衙门还是北侧的府宅,都是以粗犷尚武为主风格,就连上都人极为讲究的对称在这里都毫不被人在意。若兰以出产北方水果和优良的青鸟而闻名。可不管是水果还是青鸟,都不是能让人吃饱肚子的东西,这里的粮食基本上全都依靠外运。娜央看了看桌上摆着的水果,不少都奇形怪状,她一点吃下去的**都没有,不知道她如果吃了这么奇怪的东西会不会也变得跟若兰人一样野蛮。
谁知道,这一安静就静了好些天。娜央让同来的护卫去打听消息,带回来的都是秋家的家臣劝告娜央远离是非,最高每天都出去游玩才好,甚至有人说若兰紧临素兰,干脆去素兰好了。娜央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扔在秋氏的大宅子里好几天。
那天晚上,娜央刚用过晚膳,秋氏的一个下人收拾了餐具刚走出屋子,突然一阵腥味冲了进来。这味道让娜央突然想起了红氏遇害的那个晚上。娜央一惊,赶快站了起来,从心底泛起来的恐惧笼罩了她的全身。忽然一点银光闪过,门口那个正打算关了房门离开的下人停在原地不动了。
“她怎么了?”娜央颤颤巍巍地问。
侍婢哆哆嗦嗦地朝门口走去。门外的大厅里闪过几个黑影,掀起一点微风。侍婢立刻双腿僵硬走不动路了。门口那下人渐渐地倒了下去,大量鲜血从她的胸腹部喷涌出来。娜央和侍婢惊声尖叫。护卫一眨眼就跑了过来。他们把趴在门口的尸体扔了出去,把地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了,可娜央的心还是狂跳不止。
突然有人来冲撞娜央的房门。护卫们二话不说一刀捅了出去,外面一声惨叫,一股鲜血喷染了门上的锦帛。娜央虽没有出声,眼泪却一下子就流了满脸。红家遭难的情景越发清晰地在她的脑海里重现,就连当时她心如刀绞的痛也一同重现了。
门外突然有人喊道:“那里面是上都来的人,是拜因打过招呼的人,留着有用。”
然后娜央的门外渐渐安静了,就算有人声传来也绝不会在她门前逗留。娜央一直坐在床上,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她无声地抽泣,泪水一滴一滴沾在玛瑙手镯上。天色见亮,有人来敲门。
“谁?”可平在门口问。
“不要紧张。”门外一个女子说,“乱贼已经平定。长老请上都来的贵客过去议事。”
娜央慢慢抬起头来。她脸色惨白,眼球血红,嘴唇不住地颤抖。怎么办?出去吗?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不会一开门就看到满地的血迹和尸体?
可平看娜央神色迥异,他对外面说:“我们小姐换过衣物后就过去。烦请在门外候着。”
可平一边说一边悄悄用刀尖在锦帛上挑了一个小洞。他看过外面的情景后朝娜央点了点头。
娜央的心总算是安定一点了,可她一点也不想出去。就算外面没有成堆的尸体,可是谁能预料到还会发生什么?红刃在哪里?红刃在的话,她就不用去面对这样的事情,红刃会把一切都扛在肩上,她只需要考虑怎么度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
“小姐?”可平在娜央床前蹲下,他仰视着娜央的脸,“小姐辛苦了。”
娜央差一点失声痛哭。她死死地咬住嘴唇把声音全都吞进肚子里去。门外还有秋氏的人在,她怎么能放声痛哭?她不能丢掉上都亮氏的脸面。
“小姐,外面很干净,没有小姐不愿看到的东西。”可平说,“看那女子的穿戴,应该不是普通的下人,应该是哪个院子里的庶子。既然秋氏派一个小姐过来请您过去,就说明他们很重视您。您身后是上都的亮氏、拜氏甚至是龙氏,他们不敢动您。您大可放心。”
“为什么……是……长老?族长……哪……哪里去了?”娜央抽泣着说。
“我瞎猜的,昨天晚上族长遇害了。”可平说,“有将近两年了,秋氏家族内很混乱。嫡子混战,我们过来时候迎接我们的是最后一个愿意继承城主之位的嫡子了。这长老是秋氏族内最长辈中的庶子。因为族长遇害,现在秋氏最紧急的要务就是选一个族长出来。您是上都来的,您身后是拜氏。秋氏新选族长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得到上都方面的支持,至少新当选的族长必须获得拜氏的支持,否则这族长做不长,甚至活不久。所以他们希望您能到场,希望您能在拜氏的跟前说几句好话。”
听过可平的话,娜央的情绪稍稍平复,她的脑子里也不再一团混乱。可平的话好像是一股冷澈的冰泉流进了娜央火烧焦灼的头脑,泉水流经的地方留下了清晰而冷静的思路。娜央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换换衣服,你陪我去吧。”
“那我呢?”侍婢揪着娜央的衣服问。
“如果有什么事,你能有什么用?”娜央说。
“我可以替小姐挡刀!”侍婢信誓旦旦地说。
“你挡过一刀以后呢?难道你是砍不死的吗?”娜央问。
侍婢撅着嘴说不出话来。
可平笑道:“小姐只是有些害怕,需要有个能拿刀的人陪着罢了,不是小姐不要你了。”
侍婢长出了一口气:“那你可要保护好了我家小姐!”
“是咱们家小姐!”可平说。
“我要换衣服。”娜央盯着可平说。
可平一愣。旁边的护卫拉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可平红着脸尴尬地笑着走出了房间。
“真是个脸皮薄的人,居然会脸红!”侍婢说。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娜央穿着新衣服出来了。她的头发没有一丝是乱的,明显是重新盘过了,就连头上的首饰都不繁不简恰到好处更别说是脸上的妆容了。
“娜央姐姐好。”守在门口的女子微微曲膝,“我是秋氏的庶子,我叫秋果甜。我太爷爷是秋氏现在主事的长老。秋氏昨晚发生了些事情,今天我们要在大堂里开家族会议,我太爷爷希望娜央姐姐能去大堂里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您是上都来的大家闺秀,见识自然要比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多,希望您能在大堂里帮我们说一句公道话。”
娜央心说,这公道话真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一片不公道呢!
娜央按照上都的礼节对着秋果甜做揖:“见识不敢提。我自小长在深宅大院,多有家人关爱,难事没遇多少,不敢说能比妹妹多什么见识。如果我参与秋氏的家族会议能给秋氏带来一些方便,我自然是高兴的。”娜央说。
秋果甜听后很高兴,拉着娜央的手就往大堂走去。娜央微微侧目,可平在娜央身后伸出一个大拇指。娜央看到那手势后,心情更加镇定。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自信哪里来的,就好像以前她都小看了她自己一样。娜央跟着秋果甜一路走到了大堂,路上她看到了穿着秋氏佣兵服的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衙门各处。娜央看了看那些黑色的佣兵服。那些衣服跟她只前见过的有不小的差别。
“看起来很怪是不是?”秋果甜问。
“好像跟前几天看到的有些不同。我记得佣兵服上有暗纹花饰,今天看怎么没有了?”
“我们若兰跟北方的有翼国接壤。有翼人野蛮无礼,时常在边境上滋事。所以若兰的佣兵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抵御别城的普通佣兵,穿着有暗纹的兵服,归族长管理;还有一种就是为了抵御有翼人入侵的佣兵,常常跟朝廷派来的将军合兵驻扎在国境附近,穿戴无暗纹兵服,由秋氏的家臣管理。那天接娜央姐姐入城的佣兵是族长管理的佣兵,今天你看到的是归家臣管理的佣兵。说起来,现今这管理佣兵的家臣也算是一半我们秋氏族人了。他的妻子是秋氏的庶子。”
“这位家臣是谁啊?也许我还听过他的大名呢。”娜央问。
“很有可能。这位佣兵统领从年青的时候就开始帅兵上阵,我们秋氏数次大灾大难都是他帮我们淌过来的。他叫优丹啸。”
娜央点了点头。她微微回头看了一下可平。可平微微摇头。他不认识这个优丹啸。那么龙雷文选择在若兰避难并不是因为优丹啸了。
娜央和秋果甜一走进大堂,就看到胡子和头发全都白了的长老坐在大堂正中。这长老看上去有九十岁了,脸色白润,皱纹密布。在长老左手边有一个空椅子。右边坐了一个看起来颇有儒雅风范的中年大汉。这大汉穿着银亮的简易盔甲,内衬没有暗纹的兵服,一把长剑斜挎在腰间。长老看到娜央进来,赶紧起身。不过年纪大了,动作迟钝费力。一边的大汉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优,”长老拉着大汉的手说,“这就是拜因公爵请来的救兵,亮氏娜央小姐。”优丹啸正要做揖长老又说,“逃犯红刃曾经的未婚妻。”
优丹啸的动作微微停缓,反应看来很是淡漠。
娜央微笑着对优丹啸还礼:“虽说是曾经,可婚约一直未解除,现在我仍旧是红刃的未婚妻。”
可平听后微微用手拢了一下佩剑,佩剑和身上的盔甲摩擦发出很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娜央自然明白可平的意思。虽然娜央一心想着红刃,而且此行就是为了红刃而来的,可娜央的念头怎么也不能**裸地摆在秋氏族人的眼前,毕竟这些都还算是陌生人,他们族内刚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可见人的思量,谁知道其中的哪一个会不会利用娜央的心思把娜央卷进秋氏残杀的漩涡里面去。娜央虽然明白可平的意思,可娜央怎么也听不得“曾经是红刃的未婚妻”这种说法。她就是红刃的未婚妻,过去是,现在也还是!
长老听了娜央的话以后没再多说,呵呵傻笑两声就开始介绍优丹啸。双方寒暄了一阵就纷纷落座了。长老这才开始说明昨晚发生的事情。
原来,族长在前任族长在位时就开始筹划篡位。因为前任族长没有什么过失,所以他一直没有被抓到把柄。族长后来在外面杀害了秋氏里的一个嫡子,嫁祸给前任族长。前任族长因此而面对众多族人的责难和长老的质问,没多久就不得不退位求生。族长终于继位成为族长。可是新族长害怕事情败露而用卑鄙的手段把前任族长骗到了河边,造成了前任族长负罪自杀的假象。前任族长的儿子在得知父亲是冤死的真相后,一直在搜罗罪证。可他搜集证据的举动引起了族长的警惕。族长再一次起了杀心。前任族长的孩子发觉了事情不妙,逃到长老的住处寻求庇护。族长却派人去暗杀前任族长的儿子,甚至还有意要杀掉长老。昨晚,要不是优丹啸恰巧带着警卫兵回来述职,前任族长的儿子和长老两个人就已经身首异处了。事情本来也好处理,既然前任族长是冤枉的,那就把现任族长免职并依家法贬为庶人,并剥夺其子嗣的继承权,然后让前任族长的嫡子继承族长之位就行了。可偏偏前任族长的嫡子是个只喜欢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在很早之前若兰城的神官就依律剥夺了他的继承权。前任族长的庶子是个好孩子,可他在明知道现任族长要杀他的情况下还把危险往长老身上引,族人们普遍反应这样的人没有大局意识,只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会用整个秋氏做他一个人的挡箭牌。前任族长只留下这样两个成年的孩子,哪一个都不能做族长;现任族长的这一支已经没有了继承权,连带他的旁支也受到了牵连,那些孩子们也不能继承族长之职;秋氏现在只剩下两个嫡子拥有继承权,可这两个嫡子一个在十几年前就远嫁上都云氏,另一个仍在总角之年。远嫁云氏的嫡子不可能回来;那总角孩童的母亲哭着请求剥夺她孩儿的继承权,她已经没有了丈夫,不能再让孩子也死去了。说白了,现在秋氏族长一位必定要由庶子们来继承了。可少年大家族,庶子众多,单就五服之内的庶子就有五百余人,究竟选谁,怎么选,长老没有了主意,这才召开了今天的大会。
今天在大堂上坐着的大约四五十人,都是前任族长五服内的兄弟姐妹,也是各个分支的家长。秋氏的族长就要从这些人中产生。大家听过长老的话以后,一个个情绪开始躁动。他们都是庶子,本来一辈子也没有想过能有机会做族长!现在突然有这么大一个机会摆在眼前,谁能不心动?一旦成为族长就能够担任城主的,那他们和他们的子嗣就能以嫡子的身份得到更多的利益!每个人都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怪异地在椅子里调整着坐姿。
“神官娘娘今日没有亲临。她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拿个主意出来以后再上报给她。现在,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看诸位的样子,都有话要说?”长老抚着长胡子问。
在座的人们面面相觑,都想做族长可又忌惮他人反对,大堂上好一阵子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