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我在西安当鬼皮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常常想起七爷。
脑子里一闪过七爷的苦瓜脸,埋藏在心底的往事就涌上来。
写下这段文字前,我犹豫很久,该不该把我们办过的事情说出来?
世人对我们这个行当有偏见,可是谁对谁错谁知道?
遇到七爷以前,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废柴。性格内向,没口才,毕业于三流大学,印不旺、身不旺,二十几年走的崎岖坎坷路,时时遭遇阻滞之事,处处见逆行之机。
算命的说我是金木交战、水火相冲。
像我这样的人,原本不可能入了阴行。
却毕竟走了一遭。
七爷是我的领路人,改变了我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改变了这个城市的命运。
我们每走一步,都像在做一块拼图,起初摆在眼前的只是一些不相干的碎块,当那些碎块逐渐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时,我才发现,我们要解决的是一桩难以完成的鬼事——
剥驮鬼王的“万家阴灯”。
……
……
我猜不出师父的年龄,也从来没问过。看他的面貌没有多老,没事的时候佝偻着身子,很累的样子。可一旦动作起来,身手敏捷,就是跑步姿势有点吓人,躬着腰,踮起脚尖,移动速度飞快,像个猴子。行内称为“申步”。
七爷原先的小名叫“七箍轳”。箍轳是一种凳子,能在地上滚动。
七爷出生时,身子只有一个箍轳的长度,家人觉得他命不长。有个游方的术师看了,说这孩子能活,长大了就像七个箍轳摞起来那么高。
于是家人给他取个小名“七箍轳”,算是讨个吉利。
后来他入了阴行,行里的大手掐算,说他是“七孤路”的命格。想想这有多惨,人一生总共就那么七条路,他条条都是孤路。但师父欣然接受。
他领我入行时,没说我是不是“孤路命”,只是按照门内传承,给我取名“七小孤路”,平常就叫我阿路。
……
七爷睡觉从不睡床,坐在墙边的小箍轳上,脊背弯成一张弓,脊柱顶着墙壁,双腿蜷在胸前,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没一点声音,跟死人一样,老书上把这叫“龟眠”,能让气息在特定的脉节上流转。但你别以为他真的睡死了,只要有一丝异响,他一跃而起,比踩了猫尾巴还机灵。
很多人以为,和鬼打交道的人,大多不懂什么文化,甚至大字不识几个,只要天分高,会念几句咒语,会画几个符,再拿几个趁手的法器就行了。
七爷可不是这样。
七爷年轻时走过邪路。知识水平越高的人,走邪路的后果越严重。
有人问了:还有比捉鬼更邪的路子?
其实他当年做的事不算太大,就是造假古。
这本是古已有之的法技,譬如明朝仿唐朝、清朝仿宋朝,流传到现今也算古物。
七孤路爷原是医学院的高材生,一念之差进了古行,拜了个师父。他师父是仿造名画的高手,现在还活着,在河北一带潜行。
当年七爷在他师父手下进步极快,他师父感慨万端,居然又把他介绍给一个姓郑的老头,等于七爷有了两位师父。
没过多久,郑老头传授七爷一个绝活:怎样调制一种釉料,涂敷在器皿上,经秘法烧制,变成古董。这个独门秘笈最关键的是釉料的温度。七爷居然琢磨出了,用自己的小拇指测试温度,行内传闻他拥有了点金手。
两位师父惊骇于七孤路爷的天赋,与他道别时,留下一句:他日若相见,请留条活路。
但就是那根小拇指,却让七爷突然退出了假古行。
这便要说到一天夜里,七爷又把小拇指伸进陶缸里,测试釉料的温度。
釉料却是出奇的冰冷。
七爷心中“噫”了一声,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捏住了。
或者是被咬住了。
七爷说不出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柔软的凉物,透过皮肉直接捏到了骨头,彻骨的寒意从小拇指窜到了七爷的头顶,七爷霎时定在原地。
自始至终,陶缸里的药液纹丝不动,表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片刻的工夫,七爷仿佛渡过了几世轮回。
等他缓过神,小拇指已然恢复到正常感觉。
但是抽出的小拇指却变成了浅蓝色。
当时匠坊还有一帮人跟着七爷发财,并不知道他遭遇的事情,七爷把其他人支出去,坐在陶缸前喝了一夜酒,神情呆滞。
匪夷所思的是,从那以后,蓝色小拇指测试釉料更加精准,周围人说七爷得道了,可是七爷却变得沉默寡言,酒也不喝了,又在匠坊混荡了两个来月,忽然不辞而别。
据我推测,那一瞬,七爷被鬼物点化,看到了幽冥古殿。
从此,七爷心性逆转,入了阴行。
也就是在那时,他似乎在脊背上做了个手术,有一次我看见七爷的后脖颈以下留有手术之后的针脚,仿佛两条金丝线交叉缝合的。
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里镶着金鳞,排列了五层。第一层和第二层的鳞片有一元硬币大小,第三层鳞片有铜钱大小,第四层鳞片晶莹如豆,第五层鳞片像虫眼,熠熠反光。
直到后来有一次,七爷领我去黄河边,我亲眼见他跳入浊水,披风斩浪在河里捉水鬼,才知道他背上的金鳞不是白镶的,游泳太牛逼了!
那是后话。
……
……
假古和阴行都属于偏门,历来遭到正统行会排斥,称其“九拐十八瓮”。不同的是,假古一行属于拐门,阴行属于瓮门。
瓮门就源自陕西。
瓮字五行属土,凶。瓮的古字写法是“罋”。
把这个字拆开:上雍,下缶——字面意思:雍州的缶,便是瓮。
雍州是古代九州之一,来自陕西境内。缶是秦人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与埙齐名。据说烧制缶器和埙器的土,以“坟上坡”的土最好。
埙声阴柔,风中凄凉苦哀,似鬼泣,如引先人魂魄。而击瓮扣缶之声,则悲壮有力,乃是送行鬼魂的节歌。
……
瓮门里的法师,因一念之差,天壤之别。
有些法师以打鬼为名,实为纵鬼敛财,甚至用法器逼迫鬼魂,压榨钱财,更有人凭借法术与厉鬼狼狈为奸,祸害人间。比如运用符咒,驱使五个瘟神把别人家的钱财送到自己家里,称作五鬼运财。
七爷对这些勾当深恶痛绝。
法师当然也要用钱生活,神仙都还需要二两香油,但取用有道。
正派法师不走歪路,帮人驱鬼辟邪,也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但七爷入行不是以发财为目的。
别人说这话我不一定信,可七爷绝对不是矫情。如果他抱着发大财的心念,根本不用跟鬼打交道。别的不说,他造假古的手艺就够了。当初他从匠坊出来时,钱花光了,去投奔朋友老穆,没成想老穆混得比他还惨,妻离子散,反求七爷拿钱救命。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为了帮朋友救急,七爷一咬牙,干了最后一票,一个月做了五个瓷罐。
七爷不贪,一个罐子只卖七万元。道上闻风而动,一听鬼手七孤路做的活,那还不跟狼闻到血味儿一样,只要接了货,左手倒右手,立马翻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不是问题。
但就为这事儿,七爷绝食三天,责罚自己。
从那以后,七爷发誓再不碰假古。
七爷寻鬼究竟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报恩,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七爷带我驱鬼并非灭鬼,而是“接引”。
黄泉引路人,在瓮门里属于一个偏支,称作“鬼皮瓮”,又叫“鹅皮瓮”、“鹅瓮子”。
这名称的由来,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比较简单,说是以鹅骨为架、鹅皮为面,制成一个小口大腹的瓮,收住的阴魂塞进瓮里,瓮口用鹅掌盖住,扔进水里,顺流漂到黄泉,归入阴间。
第二种说法和水鬼有关,有一类水鬼专门附在女人身上,而且是漂亮女人,相貌上一点看不出鬼气,但在上弦月的夜里,她露出的双手却是形如鹅掌,上面覆着一层皱巴巴的鹅皮疙瘩。据说瓮门里第一位接引人,就是把这种鬼引到了黄泉路上,归入阴间。
无论哪种说法,都离不开一个“鹅”字。
鹅字五行属木,凶。
鹅通鬼。
这在以往没有人提到过。鹅在人们的印象中是美丽高贵的禽类,唐朝的骆宾王还把鹅鸣称为“向天歌”。其实鹅的叫声并不好听,尤其是晚上听起来,还很吓人。
七孤路爷曾经处理过一桩鬼事。
终南山脚下有个小村子,村里有个小孩,七岁那年,他家来了客人。客人见小孩面貌清秀,聪明伶俐,把他带到村外的池塘去玩,看见一只白鹅在池塘浮游,就让他背一首诗。
那红衣小孩站在阴郁的天空下,大声念出那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瞬间,小孩的魂儿就被客人勾走了。
整个事情简直就是骆宾王的翻版,不同的是,骆宾王七岁时面对池塘作的诗,被后世一个七岁小孩朗诵出来,却遭了阴劫。
后来七爷从那只白鹅入手,夺回了小孩的魂儿。
当年骆宾王因作《咏鹅》而有”神通“之名。但神通与鬼通,在世人眼中又有什么本质区别?骆宾王长大后随叛军造反,被武则天镇压后,竟下落不明。此中迷雾,谁又能破解?
……
古人造字用心极深,常会把一些隐秘信息藏在字体上,留给后人。
上古造字之人为什么要把信息藏在最普通的字上?我不知道。也许古人在躲避什么……
“鹅”的古字是“鵞,鵝”,不管怎么写,拆开是“我、鸟”。
但这里的“我”,指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魂魄。人有了魂魄相附,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一旦魂魄离去,便是一具死尸。因此“我”即魂,魂即“我”。
上下结构的“鵞”字,更能体现鹅在鬼事中的作用。
瓮门里有一种招魂术,要用鹅来驮魂,魂魄经过江河湖海时,可保万无一失。
仔细看看“鵞”字,不就是“一只鸟驮着我之魂”吗?
如果把鹅字右旁的“鸟”换作“食”,放到左旁,就成了“饿”字。
“饿”与“鹅”通音,不是个好字。
与“鹅”通音还有“恶”、“噩”、“厄”……
很少有哪个字的通音,能这么集中地出现这类字眼。
远古生活的多数人没有文化知识,这个字的发音,更是一种本能,即便不会说话的人,也能发出这个音。
无论用哪个地方的方言发出这个音,你会发现,它直接抽取了丹田之气,并有一条震动线贯穿了肚腹到嘴巴——小口大腹。当你念出这个字的时候,本身就成了一个储气的瓮。
鹅字和瓮字都是不祥之字,又因鹅字属木,瓮字属土,可知木克土。也就是说,入瓮门驱鬼业,凶多吉少,稍有不慎,即被鬼制,行内称“反噬”。
……
……
言归正传。不是每只鬼都想在阳界游荡,很多迷了路的鬼,是因为鬼体内有一种蜃虫。
大家知道三尸九虫寄居在活人体内,却不知,蜃虫是三尸九虫以外最可怕的一种。不打掉蜃虫,鬼就是恶灵,那叫“虫障”。只有打掉了蜃虫,把厉鬼引出迷障,鬼就回到黄泉路上,不犯人界。因此古语有“鬼有所归,乃不为厉”。
关于蜃虫与厉鬼的情况,我还会详述。先说说刚入行时,我第一次触邪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