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恶种的蜕变（7）
后来……
后来就是穆小桃陪我去了鬼方。
我不知道小桃是怎么转变了心意，也许老穆和女儿交流有特殊的方式，或者是我的某个悲壮眼神触动了小桃，总之女孩的心思我从来没猜透过，像我这种笨蛋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
有穆小桃跟着，鱼尾灯自然就是她掌握了，给我的感觉她只是保护鱼尾灯，至于我，只是捎带着顺路而已。
根据游魂此前的行动规律，它每隔六天杀一次人。
今晚就是杀人夜。
前面说了，东门大街到了清代改名顺城街，街的西端就是如今的钟楼东门洞，也就是满城西南角门。我和穆小桃就在这附近进入鬼方。
这个区域在鬼方上是封死的，但我们不是往前走，而是逆向退回秦王府区域，这又有点像是逆时代——顺城街是清代的街道，而秦王府是明朝的建筑，当然我们不是玩穿越，只是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有点逆行的意思，想来颇觉有趣。
我们走过的地方，头顶上方便是现今的北大街中线。秦王府萧墙很长。我们渐渐接近了三破口。
我说：“找不到熊道，走进鹿道也行。”鹿道是次于熊道的安全通道，具体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
穆小桃没搭理我，自顾自往前走。
我忽然发现身后有影子尾随，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让穆小桃注意一下，她往后瞥了一眼，淡漠地说：“顺风跟的过路鬼，不用管它。”
我仔细看了看，是个很落魄的鬼，应该是刚变成鬼不久，想从鬼方去某个地方。
鬼方不仅对人有障碍，对这样的鬼同样是凶险之地，尤其是三破口区域，闹不好会被强烈的煞气冲散，或者撞上食鬼的聻、牥魉等物，专门猎取孤魂野鬼。
那落魄鬼选择尾随我们，大概是见我们穿着干净衣裳，看起来很果断的样子，通道的转折也不见犹豫，每一步都是相当稳妥，于是便跟着往前走，希望能带入安全通道。这并不奇怪，就像在赌场里博大小，坐在赌桌上的跟风散客，见某人气势很大，便跟着押注，只要跟对了人，往往也能沾点运气赚上几把。
不过一阵怪风吹过后，尾随的落魄鬼不见了踪影，不知飘入了哪条迷道。
那股怪风卷起时，四周尘烟漫涨，脚下的路似乎颠簸起来。
我有些紧张，穆小桃却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我们迎头走向一团雾。那团雾从远处涌来，像是地底突然冒出的黑气。
我听见一阵声音……
我侧耳细听，确实有怪声传来，但究竟来自地底，还是来自鬼方的远处，这一点很难确定。
突然，我看见斜对面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怪声也越来越大了。
我急忙拉住穆小桃的胳膊，让她伏低身子。她没有抗拒，跟我一起藏在两道石壁的夹缝处。
那团东西飘飘忽忽，逐渐靠近。我定睛一看，暗自抽了口凉气。
那团东西是一群人形聚在一起。他们是飘过来的，能看到整个身子，但分不出男女性别，也看不出年龄差异，每个人都是模模糊糊，像一团云拢在一处。
更古怪的是，这群人拖着一根槐木桩。槐木桩很长很长，长得超出想像，一眼望不到尽头。但走近了，又发现槐木桩很短，短得像一口棺材。
我发现，其实这群人根本不需要槐木桩，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随意飘行。
槐木桩的作用，只是为了能够让他们聚拢在一起。
他们拖着槐木桩，就像一群蚂蚁拖着一根骨头。
眼看那群人拖着槐木桩飘到了眼前，又如一团黑雾般涌过去，黑雾中间的白色槐木桩若隐若现。
我不知这群人什么来头，更不知是善是恶，从外观推断，不像是带着恶念的，那团模糊人形聚拢在一起，没有让人心惊肉跳的紧迫感，而像是一片随风飘过的云。
我打定主意，只要他们不妨害小桃和我，不影响今晚的行动，那就井水不犯河水，不要节外生枝。
“嘻嘻，那个人能听见我们。”人群中忽然飘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不可能吧，十万人里面才会有那么一个能听见的。”另一个声音说。
“他就是那十万分之一呀。”另一个声音说道。
他们的议论声都不大，像是一阵风里卷过的一点点杂音，我却字字听在耳中。我也纳闷，莫非是在七爷身边潜移默化，练成了超卓的耳力？可这说不通啊，如果耳力非凡，应该像七爷那样，任何一点细微动静都能辨别出来，但我在日常生活中，并无此类体会，甚至还有点迟钝。
也许是眼前这群人的声音很特别，而那特别的音域，偏偏被我捕捉到了。
那群人越飘越远，雾气渐渐融入黑暗中。
一丝声音远远飘来：“……你说他们傻乎乎站在那儿干什么？”
“人家约会呢……”
“偷情不该选在这种地方，一会儿刮风起了尘浪……”
“那不是更……浪……”
“……风大吹掉了裤子……”
我这个郁闷，这都是什么鬼啊？
猛然想起身边的穆小桃，赶紧扭脸看过去，穆小桃显得很紧张。
“小桃……你……听见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听见什么？”她反问我。
“那个……刚才过去的一群鬼。”
“我看到了，可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啊？”
“你能听见？”她打量我。
“嗯，黑雾一冒出来我就听见了怪声。”我挠了挠后脑勺，“你真听不见？”
“你看到的是立木鬼。”穆小桃边走边解释。
那群人是同时死在建筑工地的，槐木桩用以承载魂魄，丢了槐木桩，残缺不全的魂魄到处散落，有的附在鸟兽身上，有的飘到荒地上，太阳一照，就烟消云散了。
我问他们是善灵还是恶灵？
穆小桃说要看情况，有的是自家盖房子，请亲戚朋友帮忙，不幸出了事故，那些鬼是同地同乡，没那么多恶念。但有些是在建筑工地干活，工头平时对他们苛刻，心里就有怨气，哪天突然发生重大事故，群死群伤，亲人又没有及时赶来，死去的一些人就会变成恶魂，那很可怕，因为他们是聚拢在一起的冤魂，煞气更重。
我问能不能通过声音，预先判断善恶？
穆小桃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立木鬼。你能听见立木鬼的声音，挺让人惊讶的，瓮门里只有少数人能听见立木鬼的声音，我爸也听不见。”
“那用眼睛看呢，看到立木鬼的时候，能辨得出善恶吧？”
穆小桃瞥了我一眼：“大多数瓮子都能看见立木鬼，不过等看见的时候，已经晚了，如果撞见了一群恶魂，恶魂会把遇到的一切卷蚀一空。所以你能听见立木鬼的声音，对你很有利，立木鬼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有时间做出反应。只要听见立木鬼的声音，不管它是善还是恶，立刻躲开就是了。像刚才那样，你听见了声音还傻站在那儿，只能说是侥幸。”
我注意到，穆小桃提到立木鬼时，显得有些不安，这与她的性格不符。
穆小桃在我心目中始终站在很高的位置，我以前听七爷说起过，穆小桃读了很多书。我说的“很多书”不是百十本教科书，而是大量的奇书怪谱。我原本认为自己读过一些怪书，便觉得很了不起，可是自从听说了小桃的经历，我才明白自己那点虚荣心简直就是一堆粪。
老穆年轻时驯养烧尸狗到处灭鬼，他们那一盟专灭厉鬼，当年似乎还有个名号，叫啥六公子还是八太岁。每次灭了厉鬼后，经常在鬼巢里发现财宝等物，不过这种鬼财，浸满了阴晦之气，瓮门的规矩是要转入冥府。但有些法师贪了钱财，在阳世挥霍，造成更大的罪孽。
老穆是按规矩办事的，从不贪图一文财。除了从鬼巢里挖掘的财物如数上缴，有时还能见到一些古书。瓮门对这类东西管理比较松，很多法师也不在意，焚烧鬼巢时，往往是一把大火烧个干净。
老穆虽然是个糙人，却随手收集了许多古书放在家里，可能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
年幼的穆小桃经常抓起古书撕撕扯扯，老穆由着她去。
后来老穆发现女儿不再撕书了，而是对书上的图谱产生了兴趣。
再往后，穆小桃津津有味地读起了书。
小桃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老穆问七爷：你们这些酸秀才，一般把记性特别好的人，形容是啥？
七爷说：博闻强记。
老穆一拍大腿，得意地说：我闺女就是博闻强记，打死你都想不到，我闺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记住了！
老穆说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是某流派已经失传的孤本，有的是古代皇宫御书阁的秘藏，可谓天上地下、五花八门，穆小桃来者不拒，什么书都读。
比如《珍珠秘本工谱》、《郑和大宝船通图》这种纯技术类的古藉，一类是关于珍珠的养殖，一类是关于造船工艺，两本书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已在人间失传。还有著名的上古奇书《山海经》，此书真正的成因，是先有图，才有文字，因此叫作《山海图经》，但魏晋以后，图画在人间失传，现在书上的插图，是后人根据书中描述的神兽与奇怪的内容进行的想像增补，如果没有见过真版，不知道相差有多大。
老穆自己都不记得家里还有这种书，估计是一大摞书一起扔到小桃面前，小桃通读一遍。
犹如神一般存在的女孩，此时站在我身旁，却对立木鬼表现出不安。
我试探地问：“那群东西究竟有多可怕？”
穆小桃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立木鬼是一种很吓人的东西。”
我神色一变，注视着她：“小桃，你是不是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啥内容？”
“没有。所以我才感到奇怪。我只是听我爸说起立木鬼，可是没有任何一本书提过立木鬼。像这么有名的东西，怎么会没有人写？”
我确实吃惊了，连忙安慰她：“可能古代没有建筑工地，不存在群死群伤吧，所以没有那么多立木鬼。”
“不可能。古人修建庙宇楼阁，一次动用的工匠并不少。更别说修长城、挖运河那种大工程。就算咱们西安的城墙，要修筑起来也需要大量人力。”
“那个……世上的书多了，说不定在某本书上有专门记载，只不过你没有看到。再说，立木鬼不是每一群都是恶魂，而且产生的地方又很特殊，像这种少之又少的东西，谁肯花心思去写？”
我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前后矛盾。
穆小桃没再说什么，径直朝前走去。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有一个忌讳的东西，或者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克星。
穆小桃的克星也许就是立木鬼……
七孤路爷的克星也许是双行厉鬼……
那我的克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