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与君同行(一)
夜深人静,寒风打着旋儿吹进屋来。
满堂的白幔猎猎拂动,连同火盆里的火苗都被拉得细长。
岳飞和陆九璋拿着纸钱,一张一张的向火盆里扔,眼看着灰烬被风卷出,偶有大块的却如同展翼的黑蝶。
“大哥,你先回去休息吧。”岳飞低低道。
陆九璋摇摇头:“说好了要跟你一起守灵的,再说我也不困。”
岳飞看陆九璋一双手冻得已经有些发红,衬着清晰可辨的青色血管竟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脆弱。岳飞知道劝他也没用,索性回屋拿来了一个赭黑披风给他披上。
陆九璋道了声谢,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感觉顿时暖和了不少。
“怎么没见弟妹呢?”陆九璋记得岳飞十六就成了亲,应该是有老婆的。
“抱着云儿和雷儿回娘家去了,小孩子不好在这儿。”
陆九璋点点头,二人再无言语。
直到三更天的时候,风突然大了起来,压着纸钱的镇头突然被掀翻,“咣啷”一声滚在了地上,一张张纸钱被风卷起飘得满屋都是。
陆九璋本来已经有些迷迷瞪瞪,这一惊,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再看岳飞,早已起身向着门口看。
“爹,是你吗?”岳飞愣愣的盯着虚空,声音有些哽咽:“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和四处飞舞的纸钱。
“爹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习文练武,从军护国,报效我大宋!爹!爹!”岳飞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最后只剩自己呢喃些什么。
风停了,岳飞立在灵堂中央,纸钱散落一地,陆九璋突然觉得再坚强的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没有哪个人可以从不上心,从不难过,何况他只是个双十少年。
陆九璋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叹了口气道:“你想哭就哭吧!”
岳飞抬眼看他,眼睛红得不成样子,却始终忍着不流泪。
陆九璋不再看他,蹲下身,一张一张的开始捡地上的纸钱:“我从小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所幸还有姑妈照顾,让我不至于流落街头。小时候念书,班里孩子总笑话我没爹没娘,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那时候每每听到都要上去和别人打作一团,可惜我那时候身量瘦小,每次都是我主动上去揍人,然后再被揍的满身是伤。”陆九璋笑笑,续道:“后来我大一点了,我终于面对了这个现实,可我还是会抱怨,甚至怨恨我的父母为什么抛弃我?”
岳飞也蹲下身帮着捡:“他们也许有苦衷的。”
陆九璋点点头:“后来我就像你说的那样安慰自己,也许他们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甚至他们根本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就这样,等我过了二十岁后,我就只是思念他们,除了思念还是思念。我可能是他们曾经于这个世界存在过的唯一证明,我得坚强的走下去。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对我有过期待,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期待,但我想他们一定会希望我认真对待生命,所以我把每一天都尽力过好。”
陆九璋又絮絮叨叨的讲了自己的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是这寒冷的夜里需要抱着一点回忆才能取暖,也许是他有职业病,看不得跟自己学生一般年岁的岳飞,苦大仇深,被期望与困惑压得气喘吁吁。
就这样,如同那日在茶寮一般,又是一个人娓娓的讲着,一个人静静的听着。
几不可闻的低声细语,出口便融化在朔夜里,无迹可寻。
陆九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再醒过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人也回到了自己屋里。
他爬起来在铜盆里洗了洗脸,用刷牙子沾上特制的药膏刷了牙。刚想出去,路过铜镜那儿一看,那发型简直是不忍直视。
没办法,这次没带言墨来,只能自己梳头了。
陆九璋笨手笨脚,弄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歪歪扭扭扎了个发髻。他一边抱怨古代男人为什么要弄这么长的头发,一边佩服那些一天一个发型的女人。
等收拾妥当,他直奔灵堂那儿找岳飞。
不出所料,岳飞还在那里笔直的跪着,这傻小子不会就这么跪了一个晚上吧?
陆九璋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肩:“去吃点东西吧?不然身体熬不住的。”
岳飞摇摇头,声音哑得像砂纸打磨一般:“午时就要下葬了,我最后再守一会儿。”
陆九璋也不再劝,只是转身去厨房端了碗白粥送了过来:“不能吃别的,粥你总该喝几口吧!不然一会儿你累倒了,饿晕了,我和伯母哪个扛得动你?”
岳飞抬头看了看陆九璋,后者将粥碗塞到他手里,岳飞接过西里呼噜的往嘴里倒,嚼也不嚼全咽了进去,然后把碗又塞了回去。陆九璋转身出了灵堂,给他留一个最后和父亲独处的空间。
午时到,起灵。
没有吹拉弹唱十八相送,也没哭哭啼啼放声嘶号。
送葬的队伍只有岳母、岳飞和陆九璋三个人,连平日里相熟的乡亲都没有通知。陆九璋委婉的问岳飞要不要多请些人,岳飞摇摇头告诉他,这是他父亲的意思,安安静静的葬到村外就好。没想到古人居然也有薄葬的意识,陆九璋当然赞同,没再多说什么。
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当亲人正式下葬的那一刻,心里会悲痛到极点,因为那意味着以后阴阳两隔,肉身灰飞烟灭。
岳父的丧事前前后后忙活完,陆九璋的假期也快到头了,算时间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临行前一天晚上,怎么着也得去和哥们道个别,陆九璋到岳飞房间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岳母说他早晨出门后就没再回来。
陆九璋让岳母不用担心,说他出去找找。
其实陆九璋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在哪,他去厨房揣了两块热乎干粮,轻车熟路地找了过去。
岳飞正躺在墓地不远处怔怔的看着天,眼前突然一黑,一个倒着的脑袋出现在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