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情义难全
这世上可能很少有人能够体验与朋友二人，一个堂上坐着，一个堂下跪着的滋味。
陆九璋坐于“报国家声”金漆大字牌匾正下方，身着朱红长壬官袍，头戴梁冠，表面一派端肃。
但实际上，他却感觉自己像坐在了针板上，与陈西对视的瞬间，他几乎要落荒而逃。
沉了口气，陆九璋开了惊堂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陈西抬头，见堂上主审竟是陆九璋，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想通什么似的面无表情道：“汴梁陈西。”
陆九璋别开眼：“你可认罪？”
“草民无罪，又谈何认罪？”陈西如同从未见过陆九璋一般，刻板答道。
陆九璋展开陈西当日琼林宴上所呈奏折：“你捏造证据、构陷当朝重臣，是为诬告，还不认罪？”
根据《宋刑统》规定，诬告罪指的是故意捏造事实，虚假告发，蓄意陷害他人，破坏司法微信，干扰正常公务的行为。中国古代一向都非常重视对诬告行为的打击，惩治诬告罪的基本原则是实行“反坐”。
所谓反坐，就是按照所诬他人罪性质轻重，追诉诬告者同样的罪名和刑罚。
由此看来，诬告罪虽不算轻罪，却是不用掉脑袋的。且陈西好歹是今年恩科的新科状元，在“八议”①之中可算“议能”，即有大才干的人，也会相应减轻惩罚。如果按此判，最多也就是流放，是不用掉脑袋的，陆九璋这么说是有心回护他。
陈西应该也明白陆九璋的意思。
他闻言抬头看着对方半晌，口中却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想说的全在那张折子上，再无可认。”
“大胆狂徒！来呀，大刑伺候！”还未等陆九璋发声，坐在下首的大理寺右治狱林维墉便开口喝道。
话音未落，两个衙差轻车熟路地上前推倒陈西，左右开弓。
偌大的公堂之上，一时间只听得到脊杖击打在肉身上的“啪啪”闷响。
“好大的官威啊，林大人！”陆九璋用力扣了下惊堂木，冷笑道：“我们两个位置是不是坐错了！”
“陆大人言重了！”林维墉闻言毫无惧意，反倒冷哼一声，：“陆大人年少得志不懂得治狱之道！此人言辞放肆，藐视公堂，顽劣不堪，无礼至极，如果不上大刑，怕是不会招的！”
“证据尚未查明，怎可胡乱用刑？”
“所谓明于五刑，以弼五教。下官谨遵圣言，有何逾越？”林维墉做了十多年的右治狱，原本郭袖淮致仕后，最有可能顶缺儿的就是他。谁知道郭袖淮走是走了，却留下了这么个烂摊子。他无胆接手却又愤懑一个八品的毛头小子，一步登天踩在了他的头上，故而想在堂上给陆九璋一个下马威。
哪知陆九璋虽年纪轻轻，却不吃他这一套：“今日若把他打死在公堂之上，如何向圣上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难不成我大理寺就只有屈打成招的本事？况且我朝自太祖伊始就尊护读书人，堂下之人虽为囚犯，却也曾是个堂堂正正的新科状元，林大人这么做怕是不太合适吧？”
陆九璋把太祖都搬了出来，林维墉无法，只得讪笑几声，叫人撤了杖刑。
刑是撤了，但陈西背上已是皮开肉绽，白色里衣上似开出一朵血色牡丹。
他虽性格刚烈，可终究是一介书生。这几下脊杖，连寻常大汉都要忍不住叫喊，他竟把嘴唇咬烂也不曾哼过一声！
陆九璋心中有千句规劝，却无法在朝堂言明，只得道：“你且再好好想想，留得青山，才有柴烧。”
陈西闻言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终究缓缓摇了摇头。
“下官素闻陆大人与陈西私交甚笃，今日一看当真不假。堂上不审案，反而和颜悦色如同老友闲谈！”林维墉嘲讽道。
陈西闻言冷道：“我陈西素来结交天下有识之士，然君子知交淡如水，我与陆大人数面之缘，不涉庙堂，不干政令，旨在以文会友。如今陈某既已为阶下之囚，与陆大人的情谊也该当了结。”
林维墉冷笑道：“若非陆大人有心回护你，你向天借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抵不认罪？”
“不过一张纸而已，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若你等只要这一纸罪状，陈某成人之美，这便让你交差！拿笔来！”陈西叫来笔墨，带着镣铐的手虽然颤的厉害，却始终稳稳地攥着笔管，一笔一划在罪状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陆大人，人犯已经签字画押，你还不定罪量刑？”林维墉从旁道。
陆九璋与陈西隔空对视，想从后者眼里读出一点情绪，可是他眼中一潭静水，毫无波澜，似乎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陆九璋突然就想起当日在牢中，陈西说的“求仁得仁”，然而陆九璋却仍旧想留他一命，道：“人犯陈西本为恩科钦点状元，然不法圣德，不守孔孟，诬告构陷当今重臣、更兼藐蔑君王。本卿谨遵刑统之令，明刑弼教以判陈西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入京！”
还未等林维庸异议，陈西却道：“杀身成仁，安可苟活？陈某但求一死，全我忠义！”
陈西死志已决，陆九璋明白一切终究是不能挽回了，他喉头滚了滚，手上的惊堂木似有千斤般落下……
行刑那天，风很大，吹得法场两侧的白帆猎猎作响。
陆九璋是监斩官，就坐在陈西的对面。
按规矩，陈西有权利见自己弟弟最后一面，然而他却拒绝了。陆九璋没有问他原因，陈西也许不想让自己身首异处的场景被弟弟看到。
然而陆九璋却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陈东，陈东没有上前，他甚至没有哭泣，面色安和，只是静静的看着法场中央的哥哥。
午时已到，陆九璋哑声问：“陈兄还有没有话要讲？”
陈西撞开侩子手挣扎着站起身，抬首扬声笑道：“读书为何？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天地昭昭，日月其道。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陆九璋试图从他眼中看到一点点不甘心、一点点恐惧，可是都没有。陈西心中所想，与他嘴上所说的一模一样。他不追求死亡，但如果理想注定要用死亡来实现的话，相比对他来说，是虽死犹荣的。
陆九璋狠心将手中火签令掷在地上，艰涩地开口道：“——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而陆九璋却始终没有闭上眼，他眼睁睁的看着陈西人头落地，满眼的血色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