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蛇城(一)
沙旺懒洋洋地靠在曲背竹椅上,啪嗒啪嗒地吸着他最爱的水烟,葫芦烟壶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然后就只见烟气升腾缭绕,将他褐黄色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
牛鑫不喜欢沙旺,正如不喜欢胖熊。这个瘦得像猴子般的沼民老头身上总是散发出刺鼻的烟味儿,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胖熊则更糟,老是用铁碗大的拳头揍他。他们都是喜欢欺凌弱者的坏人。
于是牛鑫总是幻象着有一天能进入拳民的教寺,学习龙神传授的龙拳之术,他不敢妄想有一天能成为强大的武士,只要能学点皮毛防身便足矣,那从此就不惧胖熊的拳头,还可以让沙旺尝尝他的厉害,少在他面前喝五吆六。
然而荒凉的卡拉兹城没有拳民的教寺,只有沼民的蛇庙。尽管一千年前西泽省就成为了翔龙王国的一部分,圣王尤古接受了此地沼民的臣服,但拳民的教寺还是未能进入卡拉兹。卡拉兹自有蛇神庇佑,不许龙神涉入其地。
在泽地语中,“卡拉兹”意指蛇,卡拉兹城因此又被称为蛇城,或蛇神之城。传说蛇神第一次显露真身便在此处,此后又多次于此展露真颜,于是卡拉兹城内到处都建有蛇庙,虔诚的沼民们每周都去庙中祝祷,希冀蛇神庇佑他们养殖丰盈,农作大收,免受灾厄。
牛鑫可不敢去蛇神面前下跪,向蛇神祈求什么,他信仰的是拜龙教和大地之神灵龙,因此在卡拉兹算是个异教徒。他终日惶惶地呆在这家叫做“滑腻腻”的破旧小酒馆里,给沙旺这种吝啬、苛刻的老板打工,端盘子、倒酒水、洗碗筷,清理客人走后的桌子、打烊后的整间店面,当然还要聆听沙旺永不消停的呵斥。
去你妈的沙旺,去你妈的卡拉兹,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这条老狗,离开这狗(和谐)屎一样的破地方。
牛鑫悲伤地想,我曾经是王都巨龙城里贵族家庭的一员呢。只不过是父亲犯了罪,受到惩罚被流放到偏远的西泽,但牛家也就从此和他们父子脱离了亲戚关系。算起来,这点血缘关系也挺淡薄,是旁支的远亲,自私自利的贵族人家不想招惹大麻烦,哪里还来管他们父子俩!
现在他是孤儿了,父亲在一个月前一场流行病中不治身亡,他不知道那能否算得上蒙受了龙神的召唤,只有受到恩宠的信徒才有此待遇……
“你他妈在干嘛呢?”沙旺那尖利的嗓音又在他耳边轰响,这讨死的老鬼声音很难听,尖细刺耳,像是太监。“来了客人你还坐在那里发什么呆,小心胖熊揍晕你!”
客人、客人、该死的客人。“滑腻腻”的生意并不太好,店里设施简陋,陈旧的桌椅永远也擦不干净,硬泥地上总是脏兮兮的,淡而无味的酒勾兑了太多的水,没有妖艳的侍女,客人不爱光顾这里,所以他总是有很多时间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发呆。
牛鑫忙不迭地站起来,定睛看了看来客,一共四个人,其中三个人一看都不是本地人,而且既非沼民,又非拳民,他们生着颜色怪异的头发和眼睛,服饰也和本地人不同,清一色兜帽和长袍,看来是异邦客,可能是蔚蓝海峡对岸的波茨岛人,但更可能是殷奇拉摩山脉那头的埃塔人。
沙旺也有些惊疑地看着来客,不太确定地用讨好的腔调问:“几位大人,要喝点什么?本店有上好的果酒和烧酒,口味绝佳的烤蜥肉串和蝎尾狮肉排……”
“我们要果酒,其他的随便来点什么吧。”说话的来客一出声就让沙旺安心了,他的翔龙通用语十分熟练,甚至听不出一点儿异国口音。这是个金发男子,约莫有四十多岁,有着一双很漂亮的蓝色眸子,脸上毛发浓密。他的另外三位同伴其中一位年纪轻轻,像个邻家少年,一头棕色短发,个头瘦小,皮肤白净,长得十分英俊;一位是高瘦的中年男子,和金发男子年龄相当,他有着一头长到肩部的浅灰色的卷发,眸子也是浅灰色的,脸颊上有一道老伤疤,从颧骨划到嘴角,这让他偶尔浮现的笑容看来有些诡异;还有一位则全身都罩在浅棕灰色亚麻兜帽和长袍之中,看不出面目,只见两绺黑色长发从兜帽里洒出,看来身材颇高。
这是些怪人,如今还是夏天的尾巴上,加上泽地这一带本来就很潮湿,湿热的空气就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裹在身上,很不舒服。而这四人居然还披着长袍,一人更是蒙上兜帽,好似根本就不怕热。
牛鑫忙前忙后,给客人擦桌子,上酒,准备碗筷——他还特别问了下客人是要筷子还是叉子,然后给他们端来三份冷碟:凉拌黄瓜片、莴笋丝和腌萝卜。等厨子弄妥后,他又送上烤蜥肉串、蝎尾狮肉排、烤得有些焦的咸麦圈、凉拌芜菁和一碗甜薯青菜汤,菜式虽然不多,份量却很足,够这四人吃个饱。然而份量虽足,里头水分却不小,不知四人能不能吃出来。蜥肉和蝎尾狮肉是泽地名吃,但在“滑腻腻”的厨房里只有老鼠肉和水狐狸肉,沙旺和胖熊都抓不到泽蜥,更不会去尝试捕捉危险的蝎尾狮了。
他跑来跑去经过坐在厨房口的胖熊身边时,肥得像猪的胖熊都要捏一下他的屁股,有时候还把香肠般的粗手指伸到他的屁股缝里,脸上带着促狭的邪笑。这头比他大六岁的肥猪男女通吃,甭管是皮肤发皱的老女人还是毛都没长全的小男孩,他似乎都兴趣浓浓。但牛鑫从来不依,因此没少遭拳头的痛殴。唯一幸运的是,胖熊没有在半晚上爬上他的竹床强暴他,但他依然心内惶惶,谁知道哪一天死肥猪就这么干了呢。
他还是个处男,虽然上个月满了十七岁,早已经是成年的男子,但没有机会去完成他的成人礼。他没有钱,长得也不帅,一脸的青春痘,又瘦又黑。泽地的女孩挺开放,但稍微有点姿色的同年女子瞧不上他,那些长得不好看的女子,也不愿意让他免费骑。胖熊是知道这一点的,那肥猪肯定在寻找机会开他的苞。一想起这件事,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好似肥猪手又摸到了他的屁股上,让他浑身鸡皮疙瘩直起。
那些客人很安静,他们吃东西很少交谈,偶尔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扯上两句,没有向他要求这要求那,比起只会粗暴使唤他的沙旺来说,简直就是天使般慈祥。他不禁有些后悔起先在心里称他们为“该死的客人”,那桌上摆着的可不是正宗的泽蜥和蝎尾狮哩,但沙旺是照此收费的,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老板,我们想问点事。”金发男子的络腮胡子里藏着一个善意的微笑,“为此我们愿意多付一个银铢。”
沙旺贪婪的薄嘴唇离开了烟嘴,“大人,您太客气了。请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们听说这里是蛇神的圣城,特来瞻仰。如你所见,我们是异邦人,是对知识有着无尽渴望的索求者,我们希望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金发男子说得非常客气,看似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我们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在卡拉兹,或者这附近的城镇村庄,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说突然出现的怪物之类?”
“怪物?”沙旺露出奇怪的表情,看这些异邦人的眼睛里也有了奇怪的神色,“不,没有什么怪物。这里只有伟大的蛇神,如果您非要说有什么怪物的话,或许灵龙是,但在另外一些人眼中,灵龙是真神。”
灵龙是真神,但并非所有拳民都这么想。如今信仰在沦陷。牛鑫很想和这些异邦客说,若你们需要的只是怪物,应该去赤山省的呓语森林、东湖省的亡灵深渊或者是深泽之地,那里满是稀奇古怪的邪恶玩意。
但如果他开口,沙旺会骂他,胖熊会揍他。
金发男人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他们没待多久,吃得不甚多,每样菜都都还留着一半就付账走人了。这桌只值五个银铢的饭菜,他们付了十二个银铢,包括消息费在内。
之后整个下午就再也没有客人前来,胖熊爬到楼上去打呼呼了,沙旺缩在柜台里继续吞云吐雾,厨子坐在门外的竹林下歇凉。直到黄昏时候,隔壁泥沙街上的阿弄跑过来,牛鑫才觉得这湿热无聊的一天里迎来了稍微让人愉快一点点的时段。
阿弄出身低贱,是个没土地的游民,因此没有姓,一身皮肤被晒得黝黑,但是面孔颇为帅气,两道浓眉下的大眼睛很迷人,受女孩子喜欢。他十三岁时就经历了男女之事,令牛鑫十分羡慕,大概因身份都很低贱的缘故,这比他大一岁的泥沙街第一帅哥和他关系挺不错,闲着没事就来找他出去玩。到了晚间灶时过后,牛鑫有点空闲时间,因为如今西泽省省督颁发了宵禁令,规定灶时之后一直到翌日凌晨红时这段时间,酒馆都不得开门营业。虽然沙旺对此破口大骂,但是牛鑫乐不可支,可以出去和阿弄到处瞎逛,看有什么东西能“弄一弄”。
“让我们弄一弄,好好弄一弄。”这是阿弄的口头禅。泥沙街帅哥挺同情牛鑫的遭遇,不止一次跟他说:“我一定会帮你完成成人礼的,都十七岁啦,还没睡过个把妞儿,实在是虚度人生哦!”
“我说老弟,今天应该有戏。”他和阿弄出来后,帅哥故作神秘地附耳说,“甜吻旅店新来了个妞儿,我听香香说还是个处,今晚我把她俩给约上了,那妞儿归你,咱们去野人林弄一弄。”
阿弄今天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褐色粗葛布短衫,绯红色的麻布腰带系着一条过膝的短马裤。这已经是他夏天最好的行头了,洗得干干净净,不管怎么说在泥沙街已经足够迷人。
“要去甜吻接她们么?”牛鑫按捺不住心内的激动,话音有些发颤。
“瞧你这初哥样。不用,咱们直接去野人林,老地头,香香会带你的妞儿来的。”阿弄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下巴上有新长出来的胡渣子,让他看来更有一股成熟男人的味道。
于是两个小伙伴穿过泥沙街,绕过建有蛇庙的蛇道,越过红浆桥,直奔野人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