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荒原(一)
深沉的夜空像一张巨大的漆黑毛毯,紧紧裹住了四叶草岗哨。巨喙渡鸦三三两两地从青色的砖墙上空低低地掠过,发出不讨人喜欢的尖利鸣叫,在凄冷的半月下,它们铺开的黑色羽翼泛着诡异的光芒——这正是它们数量日渐稀少的最大原因。龙鳞之墙的哨卫们操弄弓弩的技巧借此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四叶草是龙墙上最北端的一座岗哨,号称龙墙之盾,驻扎着编制三千五百人的防卫力量,以抵御蛮人随时可能发动的侵袭。现在虽是早秋时节,但这里的气候已经转凉,尤其是入夜之后,龙墙能挡住蛮人的进攻,但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寒风。蛮人习惯趁着北风悄然而至,在这个九月下旬的傍晚,四叶草岗哨充满了兴奋的气氛,却不是因为蛮人,而是因为于坚。
龙君首席护卫的突然来访必然会让四叶草的哨卫们兴奋不已,龙墙之盾的汉子们绝大多数都是北方人,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不少人对拳术的研习不像那些南方人一样浅尝辄止,各种武器大多使用得十分娴熟,他们一向自认恪守古道,遵从龙神的教诲,是最正统的拳民。
高墙下的练兵场早已搭起了一圈圈深蓝色帐篷,巨大的篝火堆燃烧在场子中央,数百名哨卫统一身着深蓝色羊毛斗篷、同样颜色的鳞甲和长皮靴,整齐笔挺地站成队列,刀枪铮亮,锋刃上倒映着着红色的光芒,在等待长官的检阅和发言。
“快箭”容立峰站在指挥官营帐和篝火之间,他是个年逾五十的典型北方男子汉,一头半白的短发,下巴上蓄着浓密的胡须,身高七丈半,深蓝色斗篷下可见其腰粗膀圆,说起话来嗓门洪亮,很有气势。他和蛮人战斗了三十多年,被公认为王国前线经验最丰富的指挥官之一。他在四叶草待了二十一年时间,从最初的小分队队长晋升为岗哨指挥官,一步步走得扎扎实实,令人信服。
“兄弟们!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龙君陛下的首席护卫于坚大人光临咱们四叶草岗哨,这是我们的荣幸!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于大人接风洗尘,今天我破例让大家喝个痛快!”
于坚刚从一场好觉中醒来,正在一边整理衣装,一边从帐篷的小窗往外看。场子里很多北方兄弟都想和他过过招,试试他的深浅。
“于大人都还没出来,这接风洗尘,我们给谁接,给谁洗啊?”一个满头长发的汉子语带嘲讽地响应,一大堆人附和了他。
北方的汉子们凡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于坚虽然号称王国第一武士,但年纪轻轻,还未建功立业,真实本领究竟如何,这里的人可没有见识过。眼见现在已经到了黄昏的灶时,第一武士还没醒来,只怕是给他们一种有意怠慢的感觉。
衣装整理完毕,他掀开了帐篷的厚重门帘,走了出去。“于某人愿罚三大杯,以表歉意。”
场子里每个人都看到了,第一武士穿着身白色的软鳞甲挑帘而立,面带微笑。
话说完,于坚便右手横置胸前,微微向前欠身,行了个道歉礼。“在下出来得迟,失礼了,但绝没有瞧不起大家的意思。在下向来都尊敬坚贞的猛士,借此机会,正好给大家敬酒!”
金堡离四叶草岗哨六十龙步,这两天有些反常,风势极猛,过了长寿岗后,再无村镇。而且地势渐渐升高,到了旋龙山脉,山路崎岖,逆风行进十分耗费体力。夜里如果不找块大石,就得吹上一整晚的北风。满腹的纷乱和北风的劲烈,让他昨晚难以入睡,到了岗哨后,容立峰和他打了个照面,寒暄了两句就忙着日常训练和其他事务去了,留他一人在营帐里,没想到居然睡了一觉。秦威说得没错,他最需要的就是养精蓄锐。
他接过指挥官侍从及时递来的一大杯酒,仰头一倒,一口气吞进了喉咙,一连豪饮了三大杯烧酒,仍然面带微笑,不改颜色。
这一番谦逊,赢得场子里零星的掌声。在北方人眼里,不能喝酒的男人不是真男人,不过光会喝酒那自然是不够的。
于坚大步走到篝火前,站在容立峰身边,让大家看清楚他生得什么模样。他知道自己看来不会让所有人感到满意,而且可能很多人都会感到失望。他们会觉得,他和“传说中”一样年轻,他二十七岁,看起来也不到三十。一头初生毛驴罢了,只不过是养在了王廷里,空有一具好身板。场子里的北方人身经百战,更讲究实际经历,他们打过蛮人,射过秃鹰,在龙墙上吹了很多年的冷冽寒风,是实打实的真汉子。要让这些人心服,得使出真本事。
“于大人瞧得起兄弟们,自罚三杯,兄弟们还不快快敬酒!”容立峰大笑着一把搂过他的肩,“大家念在于大人一路辛苦,另外身有要务,这次就不一一作陪,只此一杯,以谢兄弟们!”场子里闻言热闹起来,汉子们纷纷从场边端杯倒酒,等着指挥官侍从给贵客送上酒杯来。
指挥官侍从赶忙奉上一个硕大的铜杯,足有三个普通的酒杯那么大。容立峰接过杯子,等侍从往里倒满了酒,递到于坚面前:“于大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痛快喝了这一杯,兄弟们只怕不依!”
于坚接过酒杯二话不说,仰头就喝,硕大一杯酒,不一会儿就落了肚,之后酒杯朝下,以示一滴不剩,大声说:“最能喝的那位兄弟,请上前一步!”
“大人,齐彪在此!”一位身材瘦削但看来十分精悍的汉子应声走出。于坚微笑,一扬手,酒杯脱手而出。只见那酒杯缓缓朝前飞行,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托着,平平稳稳地递到齐彪面前。齐彪满脸惊讶地接过杯子,立刻屈膝行礼:“谢于大人!于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小人拜服!”
有那么一刹那场子里一片安静,但顷刻间就掌声雷动,喝彩声不绝于耳。于坚露的这一手,正是拳术里上乘的功夫,拳术讲究“气”,这种以气御物的手法,一千个拳民里也不见得有一个人能学得会,更别说练到这种程度了。
容立峰向场子里摆手,示意安静:“于大人本来希望和诸位痛饮一场,但明早他还有要务。因此不能作陪诸位,还请原谅!兄弟们!这四叶草狂欢之夜,须开怀畅饮,不可虚度!”
场子里大呼叫好,碰杯声此起彼伏,有人划拳行令,有人唱起了家乡的歌谣,有人押注开赌摔跤角斗,好不热闹。在荒原边上生活,枯燥和寂寞如影随形地贴着他们,龙墙上及时行乐的机会总是不可错过的。
容立峰和于坚回到指挥官营帐,地面上铺着草垫和兽皮,权当座椅,一张乱七八糟堆放着文件的矮几,一张宽大得足以睡下五个人的床。
“我兄弟严吉,九年前离开龙墙,如今他贵为陛下身边重臣,大人同僚,我很为他高兴。”侍从上来为两人解甲,以便席地而坐。
“严吉也常常提起大人……”
容立峰猛地摆手:“我没有授爵封地,又不在王廷任职,不要叫我大人。这里都叫我老容。”他拉起一块草垫,往背后一靠,“我们龙墙上的汉子,不是那么讲究规矩,如果大人有什么地方不太习惯,还请包涵。”
于坚笑着说:“我也不喜欢规矩太多,在王廷里是没有办法,出来倒还自由些。”
容立峰抚掌大笑:“那我叫你于老弟?”
“我私下里称呼严吉也是‘老哥’,你又是严吉的老哥,叫我老弟合情合理。”
容立峰再次大笑,“于老弟,你这次使命可说是无比艰难,但我看你悠然自得,毫无顾虑,你这样的汉子,真是叫老哥我钦佩不已!”
于坚说:“打从立誓成为龙君护卫之后,心中顾虑,就不能再有。我们所想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好汉子!真勇士!”容立峰一拍大腿,竖起了大拇指,“其实,龙墙之外虽说是凶险无比,但也并不是全无机会。蛮人每逢秋季到来,都会打周边诸国的主意,他们要过冬嘛。四叶草向北,是狂风营的地盘。他们虽然凶残,但一直拿我们没有办法,所以这么些年来,他们很少在四叶草以北出没,往东去是橡木岗哨,往西去是夜枭岗哨,他们就算要进攻龙墙,也是打那两个地方。”
“我从金堡来时,听说驸马已经去了棕林城,野牛营在那边徘徊。”
“橡木就在棕林城上面。不过驸马亲自过去,说明问题不简单哪。野牛营只是一个小部落,百来人而已,战斗力并不强。他们要想打橡木的主意,那是以卵击石。我看,吾主已经想到了,野牛营只是前锋部队。”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来试探的。”
“我们出去巡逻的部队整个秋天都没有发现狂风营的影子,我怀疑他们可能就是野牛营的后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老弟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于坚同意:“这样北去就安全多了。”
“其他部落没有得到狂风营的允许,是不敢踏足其领地的。狂风营占有的地盘很大,一直到风暴山边缘。风暴山那一带属于饮血营所有。如果狂风营真如我所料,打算进攻橡木,那么老弟你一直到风暴山那里,可能都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麻烦。就算有留下来的巡逻队,凭你老弟的身手,解决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容立峰从一旁的矮几上,翻开堆着的文件书籍,抽出一张羊皮地图来,摆在地上。
“你看,风暴山大概在这个位置,离四叶草约有两百龙步。今年秋天,我们巡逻队到过的最远地方在这里,大概五十龙步。平常我们不能这样冒险深入,但这次我们到了这里,还没有看到狂风营的影子。我可以说,他们九成已经离开老窝了。而老弟你要通过这片地区,只要没有大队蛮人,并不是太难。这里,还有这里,都有草甸,挖开泥地,深则数尺,浅则一尺左右,可以找到水源。有草,就有驼鹿,有驼鹿,就有狼。运气不是太差的话,水和食物,都没有太大问题。”
这张图勾划潦草,但是大体还是看得明白。“要不是有老哥指点,我还真是毫无头绪,进了荒原就好比一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