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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抉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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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油灯歪斜地挂在湿漉漉的石墙上,玻璃罩里那团橘黄在其周围形成一个黄色的光圈,细长的多足虫子从蜡烛下穿过,在光圈里投下巨大的跳动的阴影,然后没入石块和石块之间不平整的缝隙里。这是一个昆虫和老鼠的世界。

刑阁黑暗的地牢也许是整个王都最糟糕和最可怕的地方,他不像王都武卫团长官一样,认识巨龙城每一块砖墙和每一片砖墙下的阴影,但他足够熟悉和了解这里,熟悉这里的规矩,熟悉那些有上百年历史的稀奇古怪的刑具,熟悉弥漫在刑房里的潮湿、厚重、刺鼻、甜腻得腐烂、腐烂得腥臭的死亡气息。

王国传说:典正大人有办法让石头开口。其实这不是真的,石头没有嘴巴,说不了话。但是他知道怎样让石头人生出一张嘴巴并且开口说出话来。

审书忙碌,典正盖章。审书行刑要答案,典正睡醒拿结果。“铁判官”这个称号并不能恰如其分地说明他的能力和他做的事,但是这样也好,别人就不知道他干的事究竟有多么可怕。即使连他父亲也不知道。

当然对于地牢里折磨人和审讯人的千百种法子,夏老都是有所耳闻的。王都有一句谚语如此说:站在适当的地方,才能站得稳。权势阶层的成员对此都深信不疑,操弄权势有如在剃刀边缘行走,刀刃锋利无比,危机重重,步步艰难,一不小心就可能坠入毁灭的深渊。大部分人都认为夏老是最精通此道的人之一,三十多年的国相生涯是他们观点的强有力佐证,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

“陛下治理国家,我们为陛下服务。这些事情虽然不漂亮,不值得称颂,但却不能不做。主持正义和公道,遵循法典的指引,我们通常不得不做出一些严酷的事,不信神的堕落者,其顽固堡垒需要用这些严酷的举措来攻克。”这是他进入刑阁首次行刑后,父亲在他耳边留下的忠告。他一直记在了心里。

他随后变成了一个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残忍无情的行刑者和审判者。我做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如果父亲知道我变成了这样,还会不会告诉我这就是必须的举措?

他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想知道另外一个的。那蛮子昨天被送入地牢,狱卒没能撬开他的口。内阁的大人们需要立刻得到有价值的口供,所以还得他铁判官亲自出马,时间太紧,他必须采用一些让犯人终生难忘的“必须的举措”,来攻克异教徒的顽固堡垒。

刑阁的猎手们在卡拉兹收获颇丰。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在那里居然抓到了一个蛮人。蛮人躲藏在一间阴暗的小酒馆里,和前来同他接头的异教徒一起被抓获。那黑皮肤的异教徒来自骄阳之地,据称是三臂魔教的教徒。这三臂魔乃是西泽数月前突然出现的一位邪神,但不信其的沼民及拳民认为那是可怖的恶魔,不管到底是什么东西,反正这种异教徒他一贯深恶痛绝。蛮人为什么要和三臂恶魔勾结,九转镇魂塔被他们藏在了哪里,是他急需得到的答案。

“异教徒,睁大你的双眼看着我。在你面前的,乃是‘铁判官’夏全,刑阁的审书,地牢的执法者。没有秘密能在我眼前被守住。我希望你会牢牢地记住这一点。”他面带和善的微笑,微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那些小坑小洞和扁平的鼻梁上,他知道那有如还未完工的道路。那会是所有囚徒的崎岖之旅。

狱卒将他的话翻译给了蛮人。这只是打一个招呼。接下来的过程会令异教徒大呼享受,他会知道何谓黑罐子三部曲。

拔掉指甲是稀松平常的惩罚,铁判官的行刑者有很多法子将它变得复杂而又有趣。他们用利刃划开蛮人的指甲盖,分成四片,一片一片地用四种不同的刑具拔出来,然后将烧滚的油注入失去指甲的红肉中,稍候片刻,再放进黑罐子里。那黑罐子是封了口的陶罐,里面养着一种比苍蝇还小的油虫。此虫生有利齿,善于啃噬,最喜油腥味,犯人的指甲浇了油后,油虫便会大啃特啃,连指甲带指头一起吞噬。当犯人在为之尖声哀嚎时,会发现这种惩罚只是开胃菜,接下来,行刑者会剥掉犯人的裤子,将滚油涂在他们的睾(和谐)丸上,然后迫使犯人蹲坐在黑罐子里,睾(和谐)丸堵住封口。没有犯人在到了这一步时仍不招供的,若是真有,铁判官的黑罐子三部曲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将涂了油的舌头插进黑罐子的封口。反正这舌头不接受屈从,留之亦无用。

这蛮子毕竟不是铁做的,在行刑者脱下他裤子,给他睾(和谐)丸涂满滚油时,他已经知道将要面临何种惩罚了。在命根子遭受被吃掉的威胁时,他疯狂地扯开喉咙大声嘶叫,懂蛮语的狱卒将他的话翻译出来。

“大人,他说他愿意开口。”

“我问问题,你给答案。”夏全微眯着眼,指头在桌上轻轻敲打,等着狱卒翻译过去。

“他说他全部都说!”

“你到卡拉兹,所为何事?”

那蛮人被悬空捆缚在木架上,垂下头,似因招供而感到无颜以对,他的声音痛苦而又嘶哑。

“他说他奉命前来调查三臂魔教。”

“奉谁的命?”

“他是饮血营的人,奉其营主阿加沙之命,伪装成三臂魔教的新教徒,和他们接触。”狱卒声音轻柔,咬字清楚,说得不疾不徐。

阿加沙这名字令夏全微微一惊。“阿加沙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蛮人看来十分痛苦,吞吞吐吐,黑罐子还放在他胯下,时刻提醒着他。“他说他是下级小人物,并不清楚阿加沙的目的。他说……阿加沙对三臂魔非常关注,而且饮血营有不少人南下,已经进入我国境内。他说……也许阿加沙想要对付三臂魔,或者与其联合,他无法确定。”

“和那些异教徒接触,他得到了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他说宝物现在落在了三臂魔教的手中,三臂魔教想要改变沼民的信仰,和蛇神对抗,还有龙神。”

“呸。”夏全恼怒地吐了一口唾沫,“迟早我要让那三臂骗子坐在黑罐子上。”

“他说……那三臂魔有很强大的力量,不可小觑。他要把这消息反馈给阿加沙,但没来得及离开。”

“他不会说我们的通用语,却会沼民的语言?”

“是的大人,他会泽地语,饮血营一共有四个人会,他是说的最好的那个。”

“告诉他,仅仅这样的消息是保不住命根子的。”

狱卒把这些话转述给蛮人,那蛮人惊恐万分地叫起来,先前下身传来的剧痛被终止了,但那恐惧感无疑深深铭在了他脑子里。蛮人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堆话,不时地喘息着,胸膛剧烈地起伏,声音微弱而又绝望。

“大人,他说在九月底的时候,他们曾经抓到过一位拳民武士……是我们的首席……龙君护卫,阿加沙没有取他的性命,而是将他放走了。”

“抓到?在哪抓到?”这消息让他大感意外,也喜出望外。

“在风暴山顶。他说他没有在现场,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晓,但是他们的副营主阿奇亲口确认了这件事。”

“这是个很有价值的消息。”夏全的手指以更快的频率敲打着桌面,发出急促而不耐烦的响声。“告诉他,命根子暂时保住了。我对他的配合很满意,下一次询问很快会到来,要他继续做好准备。”

他站起身,“今天的口供,你们全没有听到。不要让我在任何地方听到有人谈起哪怕半个字。把黑罐子放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说着他转身朝石头阶梯走去。

这地下黑牢有一个盘旋的石头阶梯从上降下,漆黑的石壁潮湿散发着霉气,青苔满布其上,石头阶梯窄而且陡,郑宽很少愿意下来了,如今都是他在一步一步上下穿行。将恐怖降下来,再把消息带上去。

今天有意外的收获。他明白蛮人最后招供的那一部分会有多么重要,就如他明白如今微妙的形势将会朝何方而去。他父亲一辈子都在政治的泥坑里打滚,紫色的华服早就沾满了泥浆和污秽,洗之不尽,逐之不去。这是一个大酱缸,这里面没有人是干净的。当他满怀理想投身其中时,没花多少时间就明白了这一点。他总是想起高文墨,孩童时代的玩伴,和他一样地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期待,然而一样地在这崎岖难行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所不同的是,他跌了个明白,而高文墨像是永不知回头的长枪河一样,一心只朝无暇之海冲去。想要无暇无染,那又怎么可能?

政治不是可以随意把玩的小游戏。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王侯将相轻易颠覆,高墙会化为齑粉,钢铁亦会成为烂泥。如今王都之外至少有十四万大军驻扎,来自于各路诸侯,但其中有至少十万只听命于一个人。这就是力量,绝对的力量。力量有时候来自于法典,有时候来自于血脉,有时候来自于手腕,但甚少来自于公义。

他的顶头上司郑宽和他说得明白:“当我们都持有同一个立场时,我们就都保证了安全。即使大浪袭来,我们也安然无恙。那些不和我们站在这处安全地带的人,他们就会被奔涌的浪潮迅速冲刷到深渊里,再也挣扎不上来。我们时常要做出选择,但只有聪明人才能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因此才能活下来。执拗和愚勇者总是不乏其人,然而他们都死了。”

郑宽甚至还问他,夏家在王都一共有多少人,在老家又有多少人。他实言相告,王都一共有三十九人,老家有二百七十八人,还有难以准确计数的数十人分部在各省,有的在外地做官,有的在做生意,还有的,离群索居。

他很清楚,顶头上司是要他做一个聪明人,做出那个唯一而正确的选择。毕竟夏家是一个大家族,声望隆隆。

夏家声望隆隆,然而在这股铺天盖地的令人震颤不已的大浪潮袭来时,依然需要万分谨慎,洞悉力量的真谛。毕竟,那甚少来自于公义。

夏家的府邸在长枪河的北面,育龙圃园林边上的护林街里。他的父亲,国相大人不喜欢繁华热闹的百花街,和所有达官显贵都保持了不错的关系,以及一定的距离。恰到好处的距离。

护林街有护林街的好处,这里更靠近安静的育龙圃、神圣的铁拳寺和雄伟的圣山。比起庙堂街更像是静心清修之地。离开黑暗的地牢后,夏全就呆在光亮的家中。回忆和思考。

在王都,他的家族是极少数有着强大影响力的大家族。夏老是三朝元老,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的意见,尽管他从不强调这一点。眼前奔涌的这股激流,足以改朝换代,父亲不会觉察不到,他的经验和睿智将确保他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来保持住夏家的根脉。

每个人都有两面。夏全在地牢之外和地牢之内就是两个人。他不想把地下的那一副面具带到地上来。他廷上,他是忠臣,在寺内,他是虔信者,在家中,他是孝子。只有在地牢,他才是铁判官。如果不能理解其中的差别,掌控其中的分寸,那么他就将走向高文墨的覆辙。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很遗憾高文墨选择了错误的道路,被革职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即使是他,高文墨曾经最亲密的伙伴,也一筹莫展。他为此付出了很多毫无结果的努力。

直到这天下午。

管家夏川是个五十五岁的敦厚男人,矮胖壮实,聪明机灵,他父亲是夏家的管家,爷爷也是,他们和夏老是远房亲戚,在夏家服役了很多年。每当他拧着眉时,夏全就知道他有重大消息要汇报了。这天下午夏川穿过厅堂,和里间的花园,进入夏全的书房时,他就是拧着眉的,轻声细语:“少爷,有位故人来访了。”

“故人?”夏全穿着亮黑色的天鹅绒裘衣,仰头靠在椅背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他并没有真正在看,但把书捧在手里令他感觉很好。

“少爷,这位故人请求我不要通报他的姓名,他希望让少爷您来辨认一番。”夏川露出神秘的表情。

房内温暖如春天,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旺,管家的话和表情让夏全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热乎乎的。“那你带他进来。老爷呢?”

“老爷在床上休息,应该还没醒来。”

“嗯。”夏全把视线拉回到书卷上,夏川软皮棉靴挤压地面的微声渐渐远去。

他不想费心去猜测是哪位故人,反正稍候便知。他和过去的老朋友有些偶有来往,但大部分都不怎么联系了,来托他办事的每年都有那么几个。

夏川领进来的人却是个陌生人。他不记得有哪位故人生得如此可怖,棕色的布帽下,整张左脸都被烧伤,光滑的皮肉变成暗红色的伤疤,别处的皮肤黝黑,打扮朴素,一身的灰色粗葛布长袍打着补丁,外面套着的棉衣也是破旧不堪。独有那双精光直射的眼睛,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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