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抉择(二)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来人身后闪出,原来是一个穿着白色碎花棉袄的十来岁的小女孩,看起来倒是水灵灵的,但他并不认识。
“大人。”来人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似在等待主人的批准,“您还是这副样子,和当年一样。”
这打招呼的方式老掉牙了。夏川消失在他身后,夏川不会这么疏忽大意,随便容陌生人出入。
“你是?”夏全狐疑地看着来人和那个女孩,他还没打算让他们进来。
“弱柳薰风如相问,一池皱颜淡于花。”来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他站了起来,书卷跌在地上,裘衣也从肩上滑落,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里,是掩藏不住的惊讶和欢喜。
“文墨?”
“是我。大人。”
“龙神在上!”夏全绕过书桌,三步两步冲到了门口,一把扶住了来人的肩,他仔细地看着这张毁了容的脸,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真的是你,文墨!真的是你!龙神开眼哪!开眼了哪!”他大笑起来,“快快进来,快快进来!”
夏川把茶水点心端进来后,又掩上门出去。
“这一定就是舞翠,七年啦,舞翠,可还记得叔叔?”那小女孩身高到他胸部的位置,“算起来,是十三岁了。”
来人说:“她现在不叫舞翠,叫荷叶,我也不叫高文墨,叫阿信。”
“你……你都丢掉了姓,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游民?”除了姓氏外,你还放弃了什么?“好吧,阿信,你告诉我,这七年你怎么过的,你怎么会成这副样子?”
“大人,现在不忙叙旧。我是来向您呈报一件事情的,但我须确定,您是否还是当年那位大人。”阿信淡淡地看着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激动,而这模样分明多了一种陌生。
“你跟我这么见外了?七年时间把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么?”夏全大声说,“不要叫我大人,我是夏全,跟你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调皮捣蛋的夏全!”
阿信点了点头,“好,如你所愿。今日你身居高位,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见,你以为,王国现在到了何种地步?”
七年了,他一定经历了很多的苦难与折磨。但纵然他容颜大变,这说话的风格,依然未变。他这个人依然还是那样子。
“你是来和我谈国家大事的,不是来叙旧的。”
“这七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即使我们要叙旧,谈的哪一件又不是国家大事?从前我们谈的就是国家大事。你忘了么?”阿信握起荷叶的手,荷叶也紧紧握了握爹爹的手。夏全注意到,荷叶的腰畔有一个十分精致的绣袋,上面用金线纹着盛开的荷花。
“阿信”是来考验故人的,他想说的事情一定非常重要。他躲藏了七年,忽然之间出现,绝不会没有原因。于是夏全回答:“大浪滔天,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候。”
“你有没有看到其中的危险?”
当然有,覆亡之险。“大浪高涌,底下漩涡层层。”
“所以你害怕,害怕掉进漩涡里?”阿信的语气中忽然多了一种嘲弄,就像他年轻时那样。骄傲而执拗。
“我不能犯错。”
“什么是错?”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夏全有些恼了,多年来他渴望重逢,但从未想过重逢会是这样子。“犯错会遭惩戒。”
“没错,但并不是犯了错才会遭到惩戒。”阿信嘴角上扬,“七年前,我被认为犯了错。所以先王惩戒了我。”
但你并不认为你犯了错。“你为这件事后悔过么?”
“后悔,后悔我躲藏了七年。直到先王故去,我才有勇气站出来。”阿信目中露出悲愤之色,“我愧为人臣。”
“先王革了你的职,你何愧之有?”
“先王一时情绪而已。但我曾立下誓言。我在龙神和先王面前下跪,发誓此生忠于先王,为他统管王国而竭心尽力地服务。然而我遭遇小小挫折后,就失去了履行诺言的勇气和决心。到先王离我而去,为时已晚,我醒悟太迟!我愧对先王,愧对国家。我乃罪人。本是带罪之身,如今罪加一等。”
“文墨,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故人需要安抚。七年前正值王后雍雅病逝,先王于悲痛之中,情绪暴躁。龙君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迁怒于人,文墨只是撞在了一个糟糕的时间里罢了。
“所以你如今心中已无罪责之心?”阿信厉声说,“你不觉得今时今日,你需要做些什么?”
故人,此生最好的朋友。我们不该如此。“不,我为国家到了今时今日而感到难过,我们本该改变这一切。但那大浪滔天,漩涡层层,却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你明白的,文墨,我只是一个刑阁审书,改变不了朝中大势。”
阿信冷冷的眼光离开了他,转到了别处。“但你父亲是当朝国相,他有能力改变朝中大势。只要你心一如既往,明白你责任何在,那便不要紧。”
“你有何良策?”夏全露出期待的神色,“我知道你一向都有办法,你肯来找我,一定是有很好的建言,而我,始终都是那个夏全,我的心,一如既往,我明确我们重任在肩,从未敢忘。文墨,能得你提醒,固我所愿。”
阿信看着他的眼睛,凝视半晌。“有人觊觎王座,不择手段。”
此事廷上人尽皆知。但他依然表现出了足够的惊讶和震撼,“这是严重的指控,没有证据便不能追究罪责!”
“你相不相信有人真想要这么做?”
他穷追不舍,逼着我要一个答案。“如果有证据的话。我不能光凭猜疑就作出结论。法典是公义的。”然而力量往往不源自公义。“公义给我力量,一切定罪,须从法典出发。”
“果然是刑阁审书。”阿信双手将女儿的小手包起,握在手心里。
他很爱女儿,失去妻子之后,他所有的爱都寄托在她身上了。“你能帮我找到证据?”
“我有证据。”阿信说,“我的女儿,就是证据。”
这就像一个猜谜游戏般费解。夏全疑惑地盯着他,等着他继续。
“荷叶目睹了一起谋杀。在圣山之顶,观天台上。”阿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面容凝重,语气不容置疑。他将挚爱的女儿放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为了他的心中的公义。
果然。所有可怕的事情你之所以觉得可怕,是因为你知道它背后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可怕真相。他们果然做出了这样的事。“龙神在上!你说什么?”
“我亲眼所见,拜龙日那天,观天台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把太子提起来,摔下了悬崖。”荷叶稚嫩的声音说,她清澈的眸子里混杂着悲哀,还有愤怒。
“你怎么看得到的?你在观天台上?”这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话。
“我有这个,太子殿下称之为‘千里眼’。”荷叶把双手轻轻挣脱出来,打开腰间的绣袋,拿出一个细细的筒状物,“这是太子殿下送我的,他要我在拜龙日那天,祭礼进行时,用它观看圣山之顶的方向。”
“荷叶,你和太子殿下私下见过面?”
“是的,见过好几次了。他起初并没有透露身份,后来他托人把这个绣袋送给了我,连同千里眼和一封短信。当我看到观天台上的太子时,我才真正相信……他不是尤星,而是龙紫星,当今的太子殿下。”荷叶说完语音哽咽,眼眶湿润。
“短信还在?”
“我要把一切都交给夏老。”阿信将千里眼放回绣袋,“我知道夏老现在身体不好,直接拜访他不太方便,所以,夏全,你来带我们去吧。”
“好!”夏全爽快地应允。他看到阿信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这是足以改变一切的证据。有太子殿下的亲笔书信,这绣袋和千里眼也是如山铁证,足以证明这小姑娘和太子殿下生前有着密切的关系,她的证言将会有很重的份量。当然,这一切必须通过父亲来安排,才真正有意义。
父亲被叫醒来时,依然迷迷糊糊的,太子和龙君先后过世,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夏全知道父亲对龙行天的感情有多深,那远远超过了君臣之情。
早在先王还在做太子的时候,父亲曾经犯下了严重的过失,若不是当时先王在龙君面前力保,父亲不但要丢掉国相之位,全家人都可能受到波及,遭受重罪。先王对夏家的大恩大德,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绝不可忘,谁忘了,谁就是我夏家的罪人!”
当听说眼前这个人是高文墨和高舞翠时,老国相立刻来了精神,不停地问长问短,阿信也一改此前在书房里的态度,变得恭敬又温顺,就如他七年前那样。
荷叶再一次述说拜龙日所见后,父亲的眉头堆成了小山丘,他枯瘦的脸庞有如死灰般难看,干枯的胡须和手指一样,难以自控地发颤。
“这是滔天大罪、滔天大罪啊!龙神在上,拯救吾国吾民吧!”阿信赶忙扶着,生怕他因受到过度刺激而摔倒。“如果龙承天要用刀剑,用军队来抗衡法典,龙廷会议都没有用!陛下!老臣明天只怕要撞死在七子厅上了!”
夏全听得汗如雨下,“父亲,不可如此……如今新王未立,朝政还须您主持,保重身体要紧哪!”
“正统都保不住了,还保什么身体?”夏阳厉声喝道,声音听来十分可怖,“如果这一切属实,王都外面的军队,那是来夺权的!只要军令一下,就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
“夏老,此事可尽快通知其他省督,让各路诸侯都知道篡位者的野心,如此他多少有所忌惮。他要敢冒着天下反对的风险,就是强行登上王位,也不会获得各省支持!”阿信说。
“来不及了,十多万军队包围了王都,其他省督大人们带来的军队加起来才一万多人,最忠于先王陛下的北方联盟,主力军在秦威的带领下抗击游牧潮,就算今天得胜,大军赶过来也要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篡位者早就带上王冠,拿起金杖啦!要说这些省督们,我老头子还不了解他们?除了秦威和罗循外,其他人都是墙头草,陈明远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勇气,可他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再说龙承天敢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那是一切都准备好啦!”
阿信听了,也面如冷灰。
如果父亲都没有办法,还有谁能改变这一切?没有人。没有人能改变这一切。这所有的事情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谋划妥当,而且执行得很成功。他们没有出现差错。这滔天巨浪已经掀起,法典和公义的堤坝太过脆弱,根本拦阻不住。他们不会直接用武力夺取一切,在此之前,他们必然安排了更多的诡计。
那些不和我们持有同一立场的,将会被打入无尽深渊,再也不能翻身。聪明人会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他的父亲夏阳不会如此。他太了解父亲了。铮铮铁骨,宁死不屈。他没有夸张,如果龙廷会议明天举行,父亲就会在会议上以身殉国。然后……夏家将被视为持有不同立场的愚蠢家族。
王都的三十九人,老家的二百七十八人,还有在别省的夏家子孙,都会因此遭到严惩。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深渊。
是时候做出抉择了。人来到这世上时,就须做出各种抉择。有些时候选择错一步,还有挽回余地,而有时候走错一步,将万劫不复。他是夏家的继承人,夏家未来的一切都系于他作何抉择,他不能让夏家断绝在自己手中。
聪明人将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