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紫微无光
走出山门，丹原决回头再看北极宫，却是暮色蔼蔼，一片青灰。
已是凡人肉身的他，折腾半晌下来，身体感觉到分外的疲惫。这种小时候常有的体验再次袭来，令他感到一丝绝望。
反正现在没事也没处去，他在最高一级山阶上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绵延的昆仑虚和北极宫。
如今的他心里空落落的，他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在仙界数载，除了熟识北极宫的一干人等，他再没有朋友。他曾经的父母亲如今也定是在轮回路上忙碌，想必已不记得有丹原决这么一个人了。那么，他又该去做什么？
临别前师父问他：“回到人世后，要干什么？世间有种种道，修种种业，入种种界，你是否已想好？”
“徒儿不是很明白。”
“也是，你从小立志从善，从未堕入任何旁门左道。那为师现在就跟你讲讲。迄今为止，就我所知，天地间曾有各道以千万计，而大道共十二门。分别为古神道、神仙道、人仙道、人间道、邪道、戾道、蒙道、妖道、力魔道、巫道、古灵道、古蛮道十二门。后来，在流变中，不同道门相互争斗融合，有的消失，有的蜕变，有的隐退，当今时代，天地间主要有六道横行，分别是：
“神仙道，此道主修德力、仙术，兼铸宝器、法物。
“人间道，此道内分众道，如王道、圣道、侠道等等，以潜力大、变幻多著称，功力、德力、心力等等种种皆为修行法，也是仙界人员补充的重要来源。
“妖道，此道主修邪力，亦重智力，研妖术，内部亦有分歧，却实为神仙道之旁支也。
“巫道，此道主修蛊术，出于人间道，交于妖道，成于神仙道，实为三者之交汇地带。
“魔道，此道主修巨力与魔术，当今魔道融合了过去戾道，古蛮道，及部分古神道，其生命力十分顽强，且还有融合其他道门之趋势。
“外道，此名概为统称，并不专指某种道门。然据为师观察，在四方天边界之外，其他文明之主宰道门正在萌发，你若有心，下界也可留心观察。”
紫微星君平日不苟言笑，言谈更少，此番教诲陈述洋洋洒洒，更是奥妙晦涩，听得丹原决心里没底。
丹原决问道：“那么今后的路，徒儿该当如何选择？请师父示下。”
紫微星君微微一笑：“为师也不知。你看这天地何其古远，早在先知先觉者出现，它已存在。我对其之所知，不如沧海之一粟。于天地言，我还不如十岁孩童呢。为师之所知，已尽数相告于你，还望你在未来路上，修得大果，来说热闹与我听呢！”
“徒儿不敢。”
紫微星君哈哈大笑，道：“喝茶。喝茶。”
……
天庭那边，千里眼路疾半道上被紫微星君抢了人，空手而返，甚是郁闷。这下子是无法复命了，他希望天帝、左丞都把这当做是一桩小事不要再提起，最好是谁也别再问起这件事。
他憋着口气东游西逛，最后还是到了哪吒府上。侍官一通报，那哪吒太子就马上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扯过一条胳膊就是入正堂喝酒。
哪吒、路疾、金矛大将、掌冰元帅等等一干朋友，长年交往下来已经固定了聚会模式，见面就是斗酒，其他所有事情等酒后再谈。
今日府上就两人相聚，路疾也无意识地遵循着这一极具特色的规则，闷头喝着酒。
哪吒见他心情低落，停杯换盏，也给路疾递去一杯茶，并问起个中缘由。
听千里眼说完，哪吒哈哈大笑，喝干茶杯，又举起酒杯，爽声说道：“不打紧，路兄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了，值得庆贺。来，干了这杯酒。”
“此话怎讲？”路疾莫名其妙。
哪吒回答道：“圣上为什么要派你而不派别人，就因为你是千里眼，远远就能看到危险啊！”
经哪吒这么一点拨，他才恍然大悟，昊皇肯定早就料到黎录在外面等着，所以才让自己送丹原决出来，原来是为了方便我见机行事啊。这么说来，昊皇就是默许黎录救走丹原决，而不想丹原决为他人所害。再进一步说，昊皇的意思与左丞是有分歧的，我这么陪了半段路，成了支持昊皇、反对左丞的了……
想通后，他为自己的智力深感羞耻：自己已经卷入一场较量，我却浑然不知！
他回想起当时争执的场景，甚至猜测如果黎录真的杀了自己，恐怕天庭也不会追究吧……还好当时自己识时务，把那小子交给了黎录。
这么沉思着，路疾深深地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同时，也对这位新天帝的细密心思发自内心地佩服，甚至有点恐惧。
蛮夫路疾难得的深沉，喝一杯酒可以用去半个时辰。哪吒看在眼里，嘴角挂笑，自斟自酌倒也惬意。
……
离哪吒府第所在的东方天不远处，紫微星君黎录驾云到了南天门，给开明兽出示令牌后进了南天门，径直向玉清宫而去。
此前，紫微星君待丹原决出了宫门，便命宫中所有门人抓紧收拾东西，等候命令，自己则去玉清宫面见昊皇。
太白星使带紫微星君入宫内面见昊皇时，他正站在观星院的九层琉璃观星台上，左右各站着麒麟和凤凰。
昊皇望星的当口，太白星使请紫微星君在院中芙蓉冻石椅上，并为其奉上采自西昆仑的茶叶。
紫微星君捧着夜光杯，呷了一口，静静望着不远处这位身居极位的年轻人，也不猜测昊皇的所思所想，只是像欣赏周边别致布局那般欣赏这位年轻人。
“黎老师，您对近日星象有何看法？”昊皇仍保持着同样姿势。事实上，他是看到了北方紫微星光芒暗淡，才出此问。
紫微星君起身做了个揖，恭敬回应：“老道近日疏于观察，只能说个大概印象。老道认为，东方有星奇亮，但并非吉星，须设防也；西方遥天有星阵闪烁，恐有大事发生，然老道眼花脑僵，不能辨其真理，不敢妄谈；北方乌云蔽星久矣，应早作防御。”
“哦？北方天？那可是你的地盘。”昊皇收了星图，走下星台来。举起石桌上的另一杯茶，端在手中，对紫微星君微作敬茶状，此时冷茶已回热，袅袅腾起烟雾来。
紫微星君回敬后喝下两口茶，道：“老道虽命途属北，但北方并非我的领地。普天之下，皆圣上之领域。老道虽力薄术微，然借圣上厚德，愿往深北之处另辟道场，镇恶除邪，并寻机开拓疆界。”
昊皇仰头望向北方，半晌，回头给太白星使使一个眼色，太白星使便和院中所有神、兽一并关了门退出去。
“黎老师高风亮节，是朕仰视之星斗。北方苦寒，实不应由黎老师亲自前往。况且，黎老师是羲皇钦点为朕辅政的六位臣工之一，怎么可以让您受这般委屈。不可。不可。”
紫微星君放下茶杯，理了理衣裳，庄重拜倒在地，俯着身说：“臣有必去北方之因四条。”
昊皇赶紧扶起他，说：“这里没有外人，黎老师坐着说就好。”
“多谢圣上。臣此次必须前往深北戍边辟场，原因有四：其一，北极宫内连续出了罪徒，实在不该。众目睽睽之下，黎录一介待罪之身，必须给天庭一个交待。削去辅政大臣之职，迁北极宫往深北荒天戍边，可算是恰当之罚，能让大家心服，避免让圣上为难。
“其二，臣在位时间太久，应该动一动，让年轻晚辈崭露头角，让后起之秀担当大任，这样仙界才有出路。
“其三，臣动了，其他的辅政大臣才有可能动。必须要有人开这个先例，不然六个老不死的压在圣上头上，圣上如何能放开手脚，改革时弊?
“其四，也是出于私心，臣老了，厌倦了无休无止的争斗，不想再在平衡各方势力中费神费力了。子洛和丹原决出事，不能不说是个打击，我想顺势隐退偏僻，趁还有些心力，培养几个得意门人传承本门，虽说一代代培养出的门人不少，其中亦不乏杰出者，总归还是不能让我满意闭门啊。此外，开辟道场、拓展疆界，也算为祖师爷做点事情，光大本教了。”
昊皇知道这席话乃肺腑之言，也就不再多言挽留。他握着紫微星君的手，颇为动情地说：“黎老师是仙界之中流砥柱，您所做之牺牲将为仙界铭记。待朕革故鼎新，再迎老师回来。”
紫微星君道：“只要圣上开创圣世，老道便深感欣慰，不需其他……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已看好新址，准备今日就带门人离开。”
喝完杯中茶，紫微星君告辞出门：“稍后我就命人送玺印来。”
“老师只管去忙宫中大事，玺印放在殿中即可，不必特意送来。”
昊皇握着紫微星君的手，送出玉清宫，一路送到南天门外。最终在紫微星君的再三要求下，才留步目送其驾云离去。
……
及至回到北极宫，紫微星君还在想昊皇的话。昊皇表示，对子洛的事深表歉意，将来如果可以，一定尽全力挽回。自己当时则沉默不语。
紫微星君心乱如麻，他已在天庭任职太久，都忘了确切时间。作为一个平日里自我感觉良好、出门受众仙抬举的老资格上仙，却连自己的弟子都保护不了，他难以面对这个事实。
返回途中，紫微星君精神恍惚，当然他自己不觉得。一路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到了北天门。北天门被一群上古树仙挡得严严实实，藤曼枝丫覆盖了城墙，一直延伸出去，不见尽头。向外延伸的云台上黑雾弥漫，毫无生气。
紫微星君望得出神，变出一支玉笛，悠悠吹起来《瑶星鸣》来。这首曲子是上任紫微星君太一大神所作的经典曲目，收在最有分量天庭官乐集《太一》中。此曲曲风清丽，旋律哀婉绵长，闻者无不动容。尽管太一大神卸任至今不断有名篇问世，黎录还是最喜欢之前的几首曲目，况且这也是子洛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此时自然要吹奏此曲。
笛曲悠扬，上古树仙们大多醒了过来，随着曲子摇摆起来，云台上的黑雾也淡了，缓缓变幻出靛青色，整个北天门现出一点生机。
紫微星君黎录望着那云台，露出了一丝笑容，两行眼泪从陡峻的脸上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