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青丘往事（中）
橘蜜站在人群中，望着族长略为佝偻的身躯，觉得他真是老了。
自从丹原决入神仙道，离开了青丘国后，恢复自由身的橘蜜就将丹原决的养父原族长当作义父来照顾。除了对他的感谢，可能还因为他是丹原决的父亲吧。有自己的父母，又有义父母，她非常满足。橘蜜是家里唯一没有成家的女人，就连义父母也劝了她无数遍，她仍不为所动，维持单身。大家心里都明白症结在哪，可是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大家爱莫能助，最后达成了默契，听任她的性格，不再劝她嫁人。
后面几个长老又上去讲话，她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在想一件事，那就是，不知道死了之后，灵魂能不能升天，会见到丹公子吗？
她为了与丹原决再次相逢，做了很多好事，积了德。就算这次战争也一样，她想好了，她准备不反击，就算被敌人一刀刀砍死，也不反击，她不想破功。
……
族人大会散会后，晚上还有大族聚会。上原村位于地势平缓的山坡上，村外的空地开阔广大，聚会地点就定在此，到时会有另外两个邻村的原姓旁支前来一同参加。如此大规模的聚会，上一次是下原村修好新村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只不过，那次是因喜事而举办的“彩聚”，这一次则是因大型战事而事先举办的“血聚”。
两种聚会性质不同，聚会内容自然不同，要做的准备也就不同。彩聚需要族人准备丰富的食物饮料，从家里拿出来放在一起供聚会时使用。族长家庭和富裕家庭要贡献出比一般族人多得多的食物饮料，常常还要带动表演一些节目。节目全是宗教仪式性质的，但其全部的出发点都在于娱乐和狂欢，故而像生殖崇拜的或者带有色情意味的娱乐节目是最受欢迎的。彩聚前族长会通知大家将举行几个固定节目，其他的则是自愿自主准备的，并不限于有声望的或者富裕的家庭，如果一个小伙子在彩聚上出了风头，则将大大增加其日后在求偶方面的筹码，甚至可能当晚就有少女来约她……总之，彩聚贯彻的是狂欢精神，不管它等级，也不管它贫富，在这个场合，大家只为寻开心。
血聚是在预见到将要到来的流血牺牲而举办的大型聚会。由于将要来临的战斗涉及到所有青丘国民，因而按照惯例，各姓氏都会在出征前举办血聚，用以凝聚人心，坚定意志。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祝愿与告别。血聚上通常只有几项庄严肃穆的仪式性表演活动，不会有即兴表演，娱乐不成为主题，但酒一定很多，一醉方解尘世愁恨。今晚的原氏血聚大概是青丘国里最早举行的，原姓大族世代服务战时后勤，后勤要早于战士族群动身赶路，血聚也就举行得早些。
橘蜜没有径直回家，家里的父母兄弟会做好聚会的准备，她一个未嫁女子被当做小孩看待，不回去帮忙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登上了青丘山的次峰神狐峰，迎着山风，远眺青丘国的温柔河山。近处，上原村和下原村之间的主路上，人流穿行，络绎不绝。橘蜜站在高处，听不到路上行人的话语，她相信，他们至多只是点头示意。她站在山上，都能感受到逼人的沉重感、压抑感，一股悲伤的气流团聚在青丘山下，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将人打倒。
她注意到村周围的不寻常之处。青丘山下的五处关隘，以及下原村外的河流渡口，都有身披铠甲者在站岗。站岗者所处的区域之外，成为了禁止领域，偶有几个孩子跑到临界线上，站岗者会毫不客气亮出长剑将其赶回去。那些站岗者是在防止有人因惧怕参战而偷偷逃跑。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失去了自由。所有人的方向，就是即将到来的战争。战争的浓云，悄无声息地遮盖了这片原本平静地土地——至少表面上曾是。
她没有过多地设想这个国家的未来，心里也是出奇地平静。她转了个方向，面向西北方向而坐。枯木老师说过，丹原决去的地方在这个方向。不知道这场战事后，能不能与公子相见?无解的问题，像这往复的山风，撩动了树叶，却不能改变什么。
坐了个把时辰，她起身准备往山下走。山中远远近近出现了至少有几十对情侣在野合，有的甚至声音响彻山谷。不知是为了告别青丘山，还是为了排解恐惧，那些人的行为似乎过于亢奋了。对于橘蜜这样一个未婚女子，难免面红耳赤。她加快了脚步，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与上山时一样，没有见到代表吉祥的九尾狐。
晚上的血聚比原定时间开始得早了些，因为下午太阳西落前，天空浓云密布，由晴转阴，山风呼啸。直到辰时后入夜，再也没见到太阳。
族人以为不吉，低声议论不绝于耳。橘蜜胸中仍旧平静，最多，带有一丝惶惑。
血聚开始前，平日里族里负责巡视安保的卫士也披上了硬革甲，手持长矛，身负弓箭，伫立山坡广场周围，与青丘国的铠甲战士一同进入警备状态。
血聚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两个卫士架了一只羊到人群前，族长背后坐着一排长老，他代表长老们对那只羊进行了谴责。原来，那只羊因为不听战士警告，强闯青丘山下一处关卡，被战士当场拿下后转交给族中卫士听任发落。在这个敏感时期，族中牲畜违犯规矩也必须受到严惩。
族长宣布了对羊的宣判：“罪羊不为全族福祉考虑，夺其姓，处裂刑，身首异处曝于荒野。”
没有人提出异议。族长身后的长老，没有一个开口。他们今天格外矜持，衣着也格外庄重。
族人们保持了安静，人们对于这个插曲有些惊讶，却并不意外。在这个特殊场合来这么一出，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对此，心照不宣才是最合适的方式，也正是族长与长老们最希望达到的效果。
祭天仪式最先举行，之后是祭祖仪式，再是祭青丘国的战神。仪式完成后，原姓族人共同起誓、行礼、开宴饮酒。那一晚，不论大人小孩，都喝了很多酒，橘蜜也喝多了。
她醉倒在母亲怀抱里，半睡半醒间，她看到了青丘国的战神来到她面前，与她对饮，他胸前也戴着一块赤玉。这块玉和以前丹公子戴的那块很像。这个梦很奇怪，她对其他细节记不清了，独独清楚地记得那块赤玉。在梦里，她回忆了丹原决的赤玉，将其与对方的赤玉比较，认为两者相似度极高。没错，她在那梦里还保留着思维，她甚至还怀疑此人会不会就是丹原决所化，只是理智阻止了她，对方应该不像她所想的，于是，她没有问。
本是一个偶然而无义的梦，橘蜜却在酒后数日都不时想起那个梦，想起得越多，越是疑惑。即便随所有原族人一齐向青丘国都驭青城迁移的途中，她都不能忘怀。她希望能有后续的梦，然而，那场梦除了在她的思维中复播外，并没有续篇，戛然而止了。
……
距那夜血聚近两个月后，原族人进了驭青城，与先于他们到达城内的其他后勤部族混编，等待战争开始后加入到全副武装的战士队伍中。这可能是当时天下最为先进的战斗模式，只不过敌人是强大的轩辕政权，青丘国人没有一个是有底的。
战争开始前，青丘国君施了一个计谋，他上书正式向伊祁放勋提出申请，表示当前青丘国内情况混乱，局势不稳，怀疑有奸细和恶人作祟，奈何青丘国国小人少，缺乏人员去肃清这些不法力量，请求尧帝专派一批人来协助青丘国整顿国事。
伊祁放勋答应了青丘国的请求，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兵力，协助青丘国平定内乱。同时派出了二十名官员，准备在平定青丘国后上任，接管部分青丘国土。而这对于青丘国的战士来说无异于瓮中捉鳖。只待全数改姓轩辕氏的士兵全部进入到青丘国都城内，城门一关，埋伏已久、等待已久的战士奋力杀敌。最后，青丘国以极小的代价换取了近乎完美的胜利。青丘国持有的“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尽量削弱敌人实力”的信条得到了有力贯彻。
另一边，尧帝发天子告书，将青丘国戏弄朝廷、阴险残暴的罪行公之于各诸侯国。随后，拥护轩辕氏的各诸侯国纷纷出兵，十月末在扬子江下游拐口平原集结完毕，向青丘国进发。至此，战争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