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青丘往事（下）
对于这场青丘绝战——官史所称“青丘肃乱”——橘蜜不愿回忆太多，不过有两个点绕不过，那就是丹原决养父母的遭遇，以及橘蜜本人经历了什么。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修炼多年的橘蜜还是有点不寒而栗。战争的残忍程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参战的十几个敌方部落联盟军没有贯彻伊祁放勋所下的受降为优先选择的旨意，而是疯狂嗜血。不论是开战前还是攻进城门后，都没有宣布朝廷的战争政策，而是一味强攻、大开杀戒。即使对于投降者、老弱妇孺也不例外，一概杀死。
事实上，联盟军表现出的不是正义，而是诡异的兴奋。联盟军****驭青城外十里处，从高高的城墙头放眼望去，漫天皆是绘有天鼋图腾的战旗，表明这是轩辕氏的朝军。中军是正规朝廷军队，号称三万，着赤色军服。左右两翼为各联盟部落混编的军队，也各称三万。
九万雄师，除中军轩辕族朝军清一色举天鼋旗，十九个部落按实力强弱一溜整齐列于两翼，它们既举天鼋战旗，又举自己部落的战旗。十九种图腾——凤凰、蛮牛、剑虎、麒麟、千里马、玄武、巨蜥、鲨鱼、蟒蛇、长毛兔、鹰、野猪、通臂猿、隼、獒、羯、玄鸟、战象、鹿——自左至右随风猎猎飘扬，森森然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势头。
对于这些，从属后勤队列的橘蜜一无所知。待她笼罩在盟军战旗的阴影下，部落盟军已经将天鼋旗插上了城墙头。
青丘国都驭青城城头遍挂的图腾别有一番特色，它非禽非兽，而是一条长满荆棘的长鞭，远远望去，倒是像一只只备战的蝎子。
青丘国人毕竟是战斗的族群，城墙造得坚固异常，临战还往墙上涂满了牛油，让城墙变得滑不溜丢的。姬轩辕发明的壕沟在青丘人手里被发扬光大，宽度深度皆被放大了数倍，还在沟里密密麻麻种上了削尖了头的木栅栏，森森然一副嗜血的模样。
如此，两军也算是各露锋芒了。尽管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朝军亦不敢看轻了对面这个好战的族群。战争需要的一切仪式一样也没有少。叫阵、宣讨逆书、巫师祭天，一项接一项。轩辕族属火德，朝军就一直等到午时才敲响了牛皮大鼓。
战争开始时，橘蜜正在露天救治营准备救治伤员的解药。忽然之间，都城正门方向，锣鼓喧天、人声嘈杂，都城之内，甲士成队向四周跑去。她猜测开战了，虽说早有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有些紧张，拳头攥得紧紧的。
天上几声低沉的鸟鸣声，之后是连成一片的鸟鸣。“额——”、“额——”，额额声此起彼伏。一只、两只、数十只龙鹰越过了驭青城内城的城墙，继而俯冲下来，在城内贴地疾飞。
很快，龙鹰背上的蒙面短剑轻甲士兵纷纷跳落地面，然后疾奔起来，他们往点将堂、战事殿、祭鞭亭的重要建筑围拢而去。
方圆不到十里的驭青城一时间杀声震天，高高的城墙把声音都围聚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外面大军强行破门的喊杀声，还是城内青丘战士与奇袭敌军交战的打斗声。
橘蜜和负责救护的女人们看傻了眼，没接到转移他处的命令，她们呆立远处“观战”。橘蜜甚至见到了青丘国的吉祥物九尾狐——那些白色的小兽从祭鞭亭的四周窜出了出来，紧追着低飞的龙鹰，跳跃起来企图擒住敌方的斗兽。不一会，九尾狐便和龙鹰纠缠在了一起。有龙鹰被九尾狐咬死的，也有九尾狐遭龙鹰摔死的——就连平时温柔的小兽也都上了战场，被计入了牺牲数，这些场景使她感到太过震撼。
“橘蜜！橘蜜快过来！”
橘蜜回过神来，见是原族长的小儿子原烈在叫自己、同时肩上还搀着一个伤者，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迎过去。
原烈的铠甲上满是血污，旁边的伤者腹部不断有深红的鲜血涌出。不等橘蜜发问，原烈就开口了：“快，快拿药给父亲敷上。父亲交给你了，我还要去保卫战事殿……”
橘蜜搀过原族长，想问些什么，却被原烈肩头一拍，想不起要说些什么。原烈留下了一个急剧缩小的背影和他的父亲，橘蜜犹豫着要不要去设在点将堂后面的救护库多拿些软布来给义父包扎。
“橘蜜啊，你找个地方扶我坐下休息一会就好，我站累了。”
橘蜜抓了几把草药，塞进别在腰上的药囊里，搀着义父去找隐蔽的休憩处。
原族长摆手制止了她，艰难地说道：“找个墙角就好。现在……哪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橘蜜是赞同原族长的看法的。她点点头，搀着义父走了几十步，在城墙一个拐角处扶义父坐了下来，咬碎了草药敷在义父受伤的腹部上。
……
驭青城外，轩辕族的大巫师命人放出了二十几条渡水巨蛇。巨蛇对着壕沟哗哗一阵喷水，转眼已水位已与地面持平，尖头栅栏淹没在水中，自然失去了防御作用。之后，在巫师的操纵下，巨蛇反复载武人和战士到壕沟对岸。来自毕方族的武人负责搭桥，来自三苗族的战士负责帮助武人搭桥。不得不说，三苗族人真是耐打，城墙上扔下来的大石头，打到一般人身上多少得趴下了，三苗族人却只是擦擦伤口，继续接招。
不消一会，上百个动作迅速的专业工程兵毕方人已经搭好了简易而坚固的木桥，朝军的先锋部队开始攻城，大部队紧跟其后。青丘国人知道决战时刻已经到来，一边由后勤补上城头加紧投掷存留不多的巨石，一边由青丘国君率小股战士歼灭闯进驭青城来的敌国士兵、安好后方，承担战争任务的青丘侯则组织大部分战士从城门后开始往后列队，只待城门将破时主动迎出抗敌。
在这个时刻，胜败对于大多数青丘国人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他们只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以光彩的方式结束，之后，他们就可以完成建国的使命、解开诅咒，去和祖先们团聚，不需要再如无根之草一般地漂浮于冰冷的人世。
对于这些，忧愁地望着义父的橘蜜毫不知情。她也不知道义父一行人是在堵塞上游太泽河时，被朝军派来的巡逻队发现了。这批要置九万朝军于死地的青丘后勤兵没有完成他们的使命，在面对多于他们五倍的敌军围剿下，只有原族长及另外几个逃了出来并从侧门进入了驭青城。
橘蜜很担心，她担心很多事，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被分在侧门外的整备营里。她没有多问义父的伤是怎么回事，但义父是从城外进来的，可以想见外面的局势不容乐观。
原族长喝了几口橘蜜递来的水，眼睛仍是闭着，呼吸稍微平顺了些，他问橘蜜道：“天是不是还亮堂着没有下雨？”
“是的。”橘蜜确认了。
原族长深深地叹气：“再晚几日也许就会变天，可惜等不到了……他们如果再晚十日攻进城来，我们死也算死得值得。”
橘蜜接不下话，耐心听着——此刻她的任务就在于守护原族长。
“这是天要亡我青丘啊！夫复何言！”原族长絮絮叨叨地念着，“悠悠苍天，忘我青丘。百千战赎，恕我青丘。唯神农记，销此莽国。”
这首青丘战诀颇有些苍凉悠扬的味道，橘蜜听过不下百遍，今天才知道，还有后面这两句。靠着墙，闭上眼，不去做其他事——事实上，她也做不了其他事。等待命运降临的感觉，让她感觉更累。
黄昏时分，朝军攻破城门前夕，负责后勤的原氏族人和无芈氏族人指挥、带领城中伤员转移到几个疏散地点。橘蜜和义父被安置在祭鞭亭前的湖底地洞中。她找了一圈，没找到亲生父母。
又过一日，朝军攻陷驭青城。青丘国君与神物九尾狐王同朝军血战至死。不降。
次日，青丘侯兵败，自杀，死前号召青丘国人血战到底，誓死不降。
再一日，朝军屠城。剩余生还者——基本是后勤氏族中的妇孺——逃出城，逃亡东海沿海诸国。
这一日，擅长侦查的重黎族用火探法逼出了所有藏身城中的青丘国人，原族长死于这一日。
当浓烟涌入洞中，数日不曾睁眼的原族长忽然睁大了双眼，而且精神抖擞。他从一个布袋中摸出一颗剔透的丹丸，对橘蜜说：“蜜儿啊，这颗是决儿师父几十年前留给我的一颗保命药，说是吃了能身轻如燕，昼行千里，且能隐身几个时辰。我现在哪也不想去，这颗药对我没用，你吃下吧。”
橘蜜正要推辞，义父制止了她：“蜜儿你听我说，义父的生命义父自己清楚。我的身体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但我的心很平静。能长眠在此，也是我平生之愿……我让你吃下这丹丸，是有求于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橘蜜点了点头。
“你吃了保命丹后，找到你的家人，带他们一起走。可以把他们安置在共工族中，我就是从共工族来的。沿着太泽河往上是扬子江主道，再往上一千里，有个巨型堤坝，附近生活着一个大部族，就是共工氏了。共工氏还是由女性统治，凭你的能力，可以在哪谋个职位……安顿好家人后，你找机会往西区，到昆仑虚见见决儿。记得，告诉他，一定不要为青丘复仇。”
突然听到丹原决的名字，橘蜜心头一颤：“丹原决……和轩辕氏有什么纠葛吗？”
原族长眉头紧锁，目光悠远：“从决儿初到原族，我一直在想他的身世。如今在我将死之日，一种预感越发强烈，那就是，决儿一定与青丘国的使命有紧密关系，那不速之客枯木老人前来度化决儿、引其入神仙道，大概也是不想他卷入先人的仇恨中……你如果遇到他，告诉他，不要复仇，不要与轩辕氏为敌。既然入了神仙道，就要学有所成。告诉他，这是我的遗愿。决儿孝顺，应该会遂我遗愿吧。”
橘蜜无言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