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异教圣光

故事讲到这里，橘蜜感慨道：“我有种感觉，迟早会遇见你，尽管从当时来看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相信义父会在冥冥中安排。你看，这不遇上了吗。”

看到橘蜜在笑，丹原决一点儿也没觉得轻松：“既然是父亲的遗愿，我一定遵从。何况，在我的记忆中，从来与轩辕氏没有任何纠葛。那么，后来呢，父亲获救了吗？”

橘蜜低下头，摇了摇头。

……

原族长看着橘蜜吞下那颗丹丸，对她慢慢透明的身形表示出十分的欣赏，缓慢点头道：“蜜儿，放心走吧。不用通知我的孩子们，他们将会和我一样，与这个都城一起解脱。重黎族的做法我很熟，他们会把这里变成灰烬，变成肥料，变成良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你有空再来看义父，记得带上酒。不要伊祁放勋的酒，要我们青丘国的酒，洒在地上，义父就算喝到了……”

原族长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慢慢的，他停止了说话，闭上眼，像是睡熟了。

橘蜜想哭，哭不出来。她想抱住义父，却够不住。

洞里的浓烟逼得她跑了出来。

她看着地洞被大火吞噬，义父还有其他国人再也没有出来。

她发疯似的奔跑起来。她跑去寻找父母，却目睹了被荆棘捆缚、头破血流的父母兄妹齐齐地跪在城墙外，被朝军一个个地丢入土坑中。

橘蜜失声大叫，却被千万人的尖叫声、呻吟声湮没。她无能为力，她绝望至极。她是答应了原族长，但是面对如此惨剧，她脑袋一片空白。

她想与家人死在一起！

混乱中，她跌下了土坑，躺在离父母最近的位置……待到土层快要漫过她的身位，乱了分寸的她骤然想到枯木老人曾经告诫她的：她有极阴之命格，若不修道化解，很可能克死身边的至亲至爱之人。尤其要注意的是，若是含血含怨而死，则将化作戾魂，将在短时间内拥有超乎想象的破坏力，之后将脱离轮回道，成为孤魂野鬼在天地间游荡，只能等待天光月力将其损耗殆尽，消失于天地。

枯木老人明确告诉过她，如果她为了复仇或者其他目的这么做了，世上任何现存道法都无法救她。那时的橘蜜被仇恨占据了心智，全然不管这些告诫。她咬破舌尖、指尖，土层令她窒息后，口腔里满满的血从鼻腔中喷出，生命的终止又破除了丹丸的隐身效果，她的戾魂实体化了，并且不断膨胀，成为较常人有十倍大的可怖阴影。

她袭向周围的敌军，所触之人尽皆丧命。片刻之间，驭青城西侧门外呼号震天。成百上千的朝军五脏六腑爆裂而死，死相悲惨异常。

这一异象引发了联盟军中大巫师的注意，他们向由朝军主帅和参战部落首领代表组成的议事组织建议，在当前全面胜利前夕，先布好阵法，待将青丘国人全部屠尽，再举行法力最大的散魂灭魄净化法事。如此，将使青丘国所有亡魂直接湮灭、不入轮回道，以绝后患。

巫师的建议被采纳了。巫术名声最大的四个部落的巫师在四方祭奉上天鼋、剑虎、玄武、玄鸟四个图腾布阵，继而施巫做法，此阵号为“无上禳阵”。转眼间，灰色主调的驭青城及其附近地域被五色气态屏障包裹了起来，且不时有异光和巨型闪电从中射出，直逼云顶，震天动地。

朝军中的高级将领在城外临时战营中，目睹平日部落生活中比多数在场者地位高得多的几大巫师亲自上阵，将这场战争推向预想之外的**，不禁发出感叹。

小小的青丘国，不仅战力非凡，没想到还有奇人异士隐藏其中，真是不可掉以轻心。这是多数将领的看法，也有一位轩辕族姜姓年轻副将，经历了几日盟军残忍屠城后，终于在活埋任务中对战争绝望。他对几大巫师布置威力强大阵法的真正原因不甚了解，只认为是盟军无德，连这小国的亡灵也要赶尽杀绝。这一做法击穿了他的底线，他认为盟军的这些人已经失去人性，不可再共处，遂生出退意。无上禳阵还未结束，他卸了将冠军服，独自策马往西北而去。

姜姓副将绝没想到，这一走倒是救了他，帮他躲过了两日后的灭顶洪灾。橘蜜也没能亲历这场震惊神州的“绝地大反击”，她是在战争过去很多年后听游荡人地间隙的其他止魂讲起才得知的。

当时，戾魂形态的橘蜜困在其中，清晰的撕裂感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的痛苦令她难以承受，也令她更为疯狂与愤怒，她试图破坏屏障，却在触碰中不断受伤，加之无上禳阵对所有魂灵形态目标实行的无差别攻击，她由散发血腥的鲜红戾魂慢慢转黑、变轻、失去力量。最后，被诅咒的戾魂变成了散发**气息的止魂。她比一般的鬼魂还要单薄得多，无法存留于人世。此外，止魂由于在战争中受到阵法巫术的净化与禳解，魂魄分离破碎，不被道教主宰的冥界接纳，更别谈进入轮回之路了。

止魂形态的橘蜜在位于人世与冥界间的夹缝中游荡——这个空间一般被其他的止魂称之为“次人世”（当然，也有极具自嘲精神的止魂称它为“超冥界”。不过，这个名字并不通行。）——橘蜜的游荡范围非常地狭小，她凭借记忆，只在人世中驭青城旧址对应在次人世的范围内游荡，最多也不超过都城周围的公田延伸的最远范围。生前经历了太多，她已不知悲伤为何物，胸中尽是低沉的平静，低到冥界之下。数十年枯寂的岁月过去，她遇上了几个死于斗法的来自不死国的游侠止魂。她问起青丘国的情况，才知道故国早已淹没在一片水泽中了。

那场无上禳阵不给青丘国留下任何翻身的机会，也将二十国盟军引入了绝境。

无上禳阵一直持续到当天夜里子时前夕。之后，战士们进入驭青城每个角落，清点并搬走了城中财物。第二日午，盟军在城中点火焚城，并逐一撤出驭青城，进入城外战营进行修整。此夜，突然天降暴雨，且不见减弱迹象，倒是浇灭了驭青城中的大火。大雨使盟军主帅决定再修整一日，次日必须拔寨回程。

这一日清晨，只有少数战士起来吃着干粮，多数人还在梦乡中。洪水忽然从四面八方围来，顷刻之间，放眼之处皆是汪洋。有人往驭青城跑，最后也在城墙上被水淹死：那洪水竟是生生将驭青城也吞入了腹中！

原来，驭青城位于谷地，周围都是百丈山峦。特别的是，驭青城四面皆有较大的江河。在数月以前，青丘国派出的后勤部队将四周的江河全部筑起堤坝，将水大体拦住，只留了几条狭窄通道用以泄洪。敌军将到驭青城前，青丘人就将那些水系全部堵死，并马不停蹄地往驭青城方向收拢队伍，对河流下游小河也进行围堵，为的就是制造他们只是在匆忙堵住小江小河的假象，原族长就是在这次掩护战中受的伤。事后证明，这些牺牲是值得的，盟军没有发现青丘国最大的“阴谋”。

青丘国君预计自盟军到达城外，越旬日后会天降大雨，所以希望能将战争时间拖至山洪暴发的那一天。按照原本的战斗节奏，盟军是不会逗留到山洪暴发的日子的，青丘国的实力实在是过于弱小了。谁也没想到，橘蜜成为了改变战争结果的重要因素，以其牺牲将盟军拖到了山洪暴发的一刻，这不能不说是天意。

当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却又常被后人忽视——青丘国人对驭青城周围环境的改造加大了洪灾的威力。事实上，盟军中的大巫师并非没有对暴雨的影响进行过预估，他们认为目前的雨量，即便多下两日，一般也就是达到全淹田地的水平，所以才同意晚些举行回程凯旋仪式。盟军中的二十个部落全是游牧民族，他们除了对周围水系的情况不了解，还对作为农业生产国的青丘国缺乏了解：驭青城外方圆百里皆是被改造过的田地，连山峦上也是，这使得水土涵养能力大大低于一般植被覆盖的区域，所以才会让洪水瞬间袭来，将驭青城转眼间变为水下废墟。这个原因，恐怕他们到了冥界也无法理解吧。

从战争的结果来看，参战双方没有一方是赢家。而从对战人数来看，青丘国以举国上下五万不到的所有居民——除去成功逃脱的少量妇孺——将盟军近十万武力军队置之死地。在青丘国立场来看，与其等待轩辕氏政权通过治理手段将青丘国慢慢毁灭，还不如这场战争来得轰轰烈烈，国家虽亡，族群虽亡，却将轩辕氏的统治版图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洞，也算对青丘国的复仇使命有了一个交代。

得知驭青城沉没在了水下，城中再没有人居住，想想古青丘国其他地方大概也都再没有原青丘国人居住，橘蜜流露出深刻的失望。她独自忍受了漫长的幽暗与寂寞，全凭有朝一日回到故国，就算不能为人生活在那里，至少也可以自由地游荡于熟悉的一草一木间。此前，她曾遇上一个被人施巫害死的止魂，他告诉她，只要时间够长，止魂会沾上时间留下的尘埃而越来越接近于一般鬼魂，有朝一日就能回到人世间。她相信了这个说法，回到人世间成了她的唯一动力。

如今，她突然又被告知自己的希望是建立在虚无的基础上，她难以接受。

接下来的日子里，橘蜜一度消沉，直到她想起还有一个念想：昆仑虚。她不确定什么时候能重回人间，一睹仙界祖庭所在——昆仑虚的风采，因为思想深处认为昆仑虚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只要能真正接触到昆仑虚，说不定还能有什么破解止魂离轮回道的办法。然后，再遇见丹原决。这个人世间，她亲近的人，都在那场无上禳阵中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人，远在天上的丹原决。

橘蜜凭着感觉往“西北”赶去，想尽快抵达昆仑虚。次人世全是黑暗空旷的成片空间，没有景色，只有被巫术道法破坏陨毁的止魂及器物。她游荡了几十年，向每一个遇到的止魂打听，谁都不知道昆仑虚在哪里。

橘蜜活着时候就是个死心眼，毁了魂魄沦为止魂还是个死心眼。她坚定了信念，非要找到昆仑虚不可——显然，她确实很闲。

一日，悠闲的橘蜜又在匆匆赶路。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白点。跟随她的脚步，这个白点不断扩大。不，不是它在扩大，是橘蜜在接近它。那是一道柔和的白光，那光乍一看是白色的，却又像是五颜六色，总之是橘蜜从没见过的光。对于这黑暗的次人世空间，白光无疑是非常奇特的存在，就像是希望的物化表征，橘蜜禁不住激动了起来。

白光中央，一个瘦削的身影在缓慢行走。从背后看，那身影被包裹在奇特的棕色衣服中，与那奇异的光芒融合在一起，表明那不是道教人士。异教，对于橘蜜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那能否成为一个真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