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碧水青山采蝶忙
城北,礼部右侍郎顾府。
廊桥绕水小楼家,燕子飞时弄偏狭,堂堂朝廷正三品大员的府邸,却比起南京城里大多数的富贵人家都要简朴了许多,几座曲径通幽的假山,几竿迎风沐雨的翠竹,便让这座书香门第有了质朴中的优雅。
一胖一瘦两道人影,正在敞开大门的客厅中央,一边品着香茗,一边闲聊着什么。
瘦的那个,头发半是花白,挂着两个深深的大眼袋,眼神却极其锐利,一张古板正直的苍老面容,望着对坐而饮的胖者,不经意间流露出几丝笑意,举杯对胖者说到:“文泊近日真是越发富态了,若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少人得指责你这个右副都御使以权谋私了吧?”
胖的那个哑然失笑,他比瘦的那个看上去年轻一点,或许是因为保养更好的缘故,头发依然乌黑,脸上倒是一团和气,从他的身上,根本看不出都察院二品高官的贵气。
面对瘦者的调侃,他情绪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苦笑着反驳到:“季东就是牙尖嘴利,我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哪怕别人闲话非议?倒是季东,你这张嘴,不来我们都察院却真正是可惜了。”
“得了吧。”瘦的那个放下手中的茶盏:“你们都察院里也跟朝廷差不多,蛇鼠一窝,还要因言获罪,我若去了,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那倒是。”胖者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道:“你现在就已经把我得罪了,什么叫蛇鼠一窝,莫非季东觉着我跟那群人也算是同类?”
“哈哈。”瘦者急忙大笑着表示歉意:“看我这张嘴,是我错了,认罚,认罚,哈哈!”
正相视而笑间,堂外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那胖者双耳一抖,对瘦者笑到:“我那宝贝女儿回来了,怕是你家守节也一起吧?”
瘦者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按捺住性子回到:“该是守节,另外那个不肖子,不到夜半三更是不会回来的。”
人影晃动,先前在大街上的那一对少年男女果然走了进来,两人并肩来到堂前,冲着坐在主位上的两个老者行完礼,胖的那个招招手把少女唤了过去,对她问到:“怎么样,今日踏青可曾遇到什么新鲜事?”
少女微微垂着头,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无比淑静,轻柔的回到:“倒是没有什么新鲜事,可刚才有信使进城,说沿江防线告急,北梁陈兵十万于宜城、襄阳、均州一线,怕是正武哥那里……”
“你说什么?”瘦者抖了抖眉毛,惊讶的问到:“你说北梁陈兵襄阳、均州一线?可是实情?”
恭立在他身旁的少年替那少女答到:“正是。父亲,既有快马急报,想来情势已是一触即发,大哥现下正在均州,怕是脱不开身了。”
瘦者凝眉思索,两道眉毛皱成了一条直线,自言自语的说到:“北梁年前才跟西凉人起了摩擦,现在他们的西边纷争不断,怎的会这时候来招惹我南陈?莫非北梁人疯了,想要两面同时开战?”
“怕是不会。”胖者也在思考,摇头否定他到:“北梁虽然兵强马壮,占地最广,但他也同时需要面对北边的胡人,西边的羌人,以及我们南陈,甚至就连西蜀,也很可能从剑阁北上咬他一口,所以一直以来,北梁都极力避免两线或是三线同时开战,他们摆出这副姿态,恐怕不是想打我们,而是想威慑我等,以方便他在西边心无旁骛的与西凉一战。”
“有道理。”瘦者赞同的点头道:“我南陈与北梁世代宿仇,当初正是梁人把我们从锦绣中原赶到了这南国水乡,这些年来,虽然朝廷里争斗不休,国家日益衰败,但无数陈人仍然心怀故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打回江北,若是梁人与西凉开战,朝廷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北梁人这么做,多半是虚张声势。”
这时一直在听他们交谈的少年突然插话到:“听说陆人王也来了。”
“陆人王?”瘦者双眼顿时一沉,失态的惊呼到:“怎么可能?若是北梁要与西凉人开战,陆人王应该是在西边,怎么会来到南方?”
胖者也满脸惊讶的说到:“不错,人常说南怀真,北人王,陆人王与我南陈的南怀真将军并称为当世两大名将,若是北梁要与西凉开战,陆人王理应在西边统帅全军,怎的会到南方来,你们是不是听错了?”
少年恭谨的弯腰应到:“我也不知,只是听信使这么喊,也不知是真是假。”
听他这么一说,两位老者立刻松了口气,瘦者冷静的分析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多半是梁人的暗度陈仓之计了,表面上说陆人王在南边,其实是为了唬弄我们,陆人王此刻一定去了西边,正紧锣密鼓的准备对付西凉人呢。”
“有道理。”胖者也跟着附和到:“这么重要的战役,陆人王不可能不去西边,梁人是想借他的名头来吓(he)止我们,使得我南陈大军不敢轻易出击,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时机。”
“一定是这样!”瘦者猛地一锤掌心,激动得站了起来:“这正是我们北渡长江,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若是能趁着两国交战,我们突袭江北,拿下一两座城池,就等于在江北安下了一块跳板,日后我南陈大军就可以源源不绝的由此处渡过长江天险,反攻中原了!”
他的神态极其亢奋,光是看模样,还以为他此刻正在万军之中挥斥方遒,指挥若定呢。
不过身为他的老友,胖者却很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朝廷中,他这位挚友算得上是坚定的主战派,他毕生的梦想,并非权倾天下,庇荫后代,而是北渡中原,光复河山。
百余年前,梁人由吕梁起兵,大败陈国,北陈兵马丢盔弃甲,一溃千里,短短十数年间,陈人就由花花中原被赶到了长江以南,若非靠着长江天险,只怕当时梁人就要一口把陈国吃掉。
此后上百年,无数南陈的仁人义士心怀故国,试图北上击敌,然而腐朽的朝廷并没有因为先前的惨败卧薪尝胆,反倒是内斗更盛,愈加堕落,在羸弱的朝廷与慷慨的热血之间,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有志难伸,郁郁而终。
北上中原,光复河山,终究成了许多人心里的一枕清怀,虽魂牵梦萦,却如水中望月。
自己的这位老友,便是这些心怀故土的义士中的一员,也难怪他在听到边防的消息后,不仅没有愁眉不展,反而兴奋异常,高呼天赐良机了。
可此时此刻,胖者却不得不替他浇上一盆凉水,借以熄灭他心中的炽焰,因为他很清楚,朝廷会对这件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季东兄。”胖者捻了捻颌下短短的胡须,试图更好的组织言辞,免得在劝诫的时候,伤了这位挚友的心:“你且先别高兴,依我看,这件事恐怕难以如你所愿,朝廷……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话语虽轻,落在瘦者耳中,却如黄钟大吕,瞬间将他从亢奋状态中拉扯出来,望着老友,他手心渐渐握紧,额头隐现股股青筋,却并非是针对老友,而像是隔空怒视着某人,语含忧愤的咆哮到:“奸臣当道,误我国家啊!”
胖者苦笑到:“既知如此,又何必愤而伤身?说到底,你我不过朝中的两颗小卒子,哪能左右这天下的局势?”
瘦者如暴躁的老虎,在堂中不断走来走去,最后不甘心地猛一拍桌面,喝到:“难道我等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大好的机会从面前滑过?”
胖者劝慰到:“非不为,实不能也。”说完为了转移老友的注意力,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少年,笑着说到:“你我皆已是垂垂老朽,要想一扫朝中的沉沉暮气,重振山河,还得靠守节他们这样的有为少年啊!”
少年急忙抱拳道:“冼伯伯谬赞了,小侄不甚惶恐。”
身旁的瘦者猛地停了下来,瞪着眼呵斥他到:“惶什么恐?年纪轻轻的就应该有年轻人的朝气,说话做事别老是一副老学究的派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收复河山的重任,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应该当仁不让的扛在肩头!”
“父亲教训的是。”少年对自己父亲的脾气可是一清二楚,此时若不赶紧应下来,还不知道会被他怎样训斥。
不过瘦者的怒火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看了一眼门外,瘦者强压着怒火问到:“那个畜生呢,你们一起出门的,怎的他现在还不回来?”
少年吐了吐舌头,正想辩解,旁边的娇俏少女却站了出来,拉着瘦者的衣袖撒娇到:“顾伯伯,您别生气了,正阳他听说边防有事,特地出去打听情况去了,其实他对正武哥也很关心的,您别总是骂他了嘛。”
面对这娇憨可爱的少女,即使瘦者有满腔的怒火,一时间也不好发泄出来,只得苦着脸佯笑到:“好了好了,我就知道你们会给他打掩护,这个……小混球,等他回来非好好收拾他不可!”
少女微微一笑,扭头悄悄冲少年眨了眨眼睛,两人在双方父亲的眼皮子底下相视一笑,一股暖流各自在心里涌动。
而老人口中的“不肖子”、“小混球”,此刻却正在赌台的旁边,春风满面,大发利市。
“诶下了啊下了啊,买大开大,买小开小,买定离手,押大赢大,押小赢小了啊~~~”赌台的庄家依然在卖力的吆喝着,可那表情简直欲哭无泪,声音更是有气无力,满满的全是苦闷。
没办法,赌台前所有的人都手持筹码,眼也不眨的盯着前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只要那少年将筹码放到什么位置,立刻注如雨下,纷纷跟着买进。而每当庄家揭开骰盅时,周围的欢呼声便更响一点,他的脸色也会更白一层。
有不明所以的赌民搀了进来,向周围的人问到:“怎么回事?”
立刻就会有人告诉他:“快跟着买,已经连中十七把了,翻本就靠这一回了!”
于是赌民们源源不绝的从其他赌台被吸引了过来,下注的大军亦越来越多,脸色已经苍白到无以复加的庄家终于坐不住了,吩咐身旁的下人到:“快去把东家请来。”
东家很快到了,三四十岁左右的汉子,龙行虎步,一脸桀骜,走到这张围满了赌民的台前,对庄家问到:“怎么回事?”
庄家抹了把脸上的汗渍,偏过头去小声的说到:“太邪门了,连中二十一把了,在这样下去非得亏死不可。”
东家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目光立刻转向对面的少年,拱拱手,气如洪钟般说到:“在下混江龙杜尚,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