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千山锦绣藏归人
第二日一清早,顾正阳红着双眼神色疲乏的出现在了顾正宗的灵堂前。
仅仅是一夜的功夫,顾铭义的白发似乎完全由花白转成了雪白,那憔悴的面容和哀伤的神情,让顾正阳简直不忍直视。
然而他的腰身依然挺得笔直,双眼还透着倔强的光芒。
看到顾正阳,顾铭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半天没能说出来,最后只剩下一声低低的叹息,又把目光投回了顾正宗的遗体之上。
顾正宗被一张白色的麻布覆盖住全身,看不见他那曾经俊俏的脸庞,然而顾正阳却突然觉得有一张笑脸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然后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亲切的呼唤声。
“二哥。”
一股酸意涌上了他的鼻头,使劲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忍住不让泪水再滑落下来。
轻轻走到顾铭义身旁,顾正阳扶住了他的胳膊,嘶哑着嗓音说到:“爹,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让我来。”
顾铭义没有说话,只是神情麻木的摇了摇头,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覆盖住顾正宗脸庞的那张白布,仿佛只要一把视线挪开,自己的儿子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看到年近五旬的老父如此神情,顾正阳心里也觉得十分难受,犹豫了一下,他突然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说到:“爹,我想出去一趟。”
顾铭义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的光芒,还是没有扭头,却仿佛从灵魂脱壳中飘出几个字:“早点儿回来,守节……明天就要走了。”
顾正阳屏住呼吸,隔了好久才呢喃着说到:“恐怕……赶不上了,我想去一趟江北。”
顾铭义倏然转过头来,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失望和愤怒。
“我想去找大哥。”顾正阳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低声下气的解释到。
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完全无法面对顾正宗的葬礼,所以只想找一个地方去逃避。
顾铭义似乎从他闪躲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他沉默了半晌,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到:“等把守节送走……再去,不行吗?”
顾正阳竭力抑制住自己快要流下的泪水,头颅深深的埋进了胸膛里,没有回答。
良久,灵堂里传来了一声叹息,顾铭义仿佛脱力般说到:“你是这个家,最后的支柱了,有些事,你总该要学会去面对。”
顾正阳默默的点了点头,双手拢在衣袖里,紧紧捏成了两个拳头。
顾正宗的出殡就在第三日,他的死因依然没能查明,但顾铭义父子似乎都不敢让他在家里再多呆下去,他们害怕每次看到顾正宗的遗体,都会忍不住黯然神伤,所以用最快的速度希望他入土为安。
顾正阳的那些游侠儿兄弟们都来了,顾家父子虽然只有两人,算上冼平朝父女也才四个人,但顾正宗走得很热闹,上百号人敲锣打鼓的为他送行,这是顾铭义第一次觉得顾正阳交的朋友似乎还不赖,至少在他们家里最失落的时候,可以用喧闹的气氛来暂时赶走心里的那种落寞。
出殡之后,回到家中,看着往日喜气洋洋的家里,如今只剩下一片冷冷清清,顾铭义忍不住又是一阵唏嘘,待看到顾正阳送完他的朋友,从前门走进来,顾铭义挥挥手将他招过来,面容沉静的问到:“你真的打算去江北找你大哥?”
“是。”顾正阳点点头到:“现在关于大哥的流言越来越多,如果他再不回来,我怕他的功劳恐怕会变成一场祸事。”
顾铭义没有接他的话头,而是转过脸去慨叹到:“为什么会这样,好好的一个家,怎么突然间就……,唉!”
顾正阳低下头,不敢看老父亲迷蒙的双眼,过了片刻,他低声劝慰到:“等我把大哥找回来,家里……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一样?”顾铭义茫然的左右看了看,眼角又慢慢被浸湿,自言自语般说到:“不一样了,不会再一样了……”
顾正阳原本刚刚才振作起来的精神又被他所感染,一阵低落涌上心头,害怕这种感觉阻碍自己的打算,于是他悄悄的退了出去,刚转过房角,就看到一条柔弱的身影站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那脸蛋儿消瘦而纤弱,一双翦如秋水的眼眸,透露出的全是不舍和迷离。
顾正阳在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及至行到身边,冼衣裳略显疲惫但依然动听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去江北,你明明知道顾伯父现在很需要你?”
“我一定要找到大哥。”顾正阳抿着嘴答到:“我爹已经没有了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再失去一个儿子。”
“可你也是他的儿子。”冼衣裳的神情有些哀伤,似乎带着点幽怨的语气责备到:“万一你也出了事,你让我们怎么办?”
“我不会出事的。”顾正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她到:“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没人会把我怎么样,而且你别忘了,我可是金陵侠少的老大,手下有几百个兄弟……”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贫嘴!”冼衣裳娇嗔着打断了他的话,顿了片刻,慢慢的低下头去,嘴里说到:“其实我知道,你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所以我不想拦着你,我只希望你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想想……顾伯父,还有我们大家。“
顾正阳眼皮跳了跳,他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抱一抱眼前这个女孩,可是有一种无形的隔膜阻止了他,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憋出一个虚假的笑容,应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至于我爹爹……拜托你了。”
“你放心吧。”冼衣裳还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的模样,微笑着说到:“你别忘了,我差一点就做了顾家的媳妇,顾伯父那边,我会照顾好的。”
顾正阳深深的盯着她的双眼,似乎要把这张娇羞无比的脸庞印进自己的脑海里,隔了好久,直到女孩儿不胜娇羞的垂下眼脸,他才淡淡的牵动了嘴角,叹了口气道:“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女孩儿的脸上涌现出惊人的红晕,然而这股红晕一闪即逝,随后那低垂着的眉眼下传来轻柔的回应声:“嗯。”
顾正阳不敢再多做停留,强逼着自己转过身去,迈着大步离开了这棵秋风中轻舞摇曳的梨花树。
洛阳,秦岭余脉,邙山。
古人曾有俗谚说“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北邙便是指的邙山北侧,这里峰峦叠嶂,山清水秀,最是适合用作墓地,自秦以后的帝王,有超过五十人葬在了邙山,所以这里又被称作“帝王冢”。
秋日的邙山,格外的苍翠,当整个河洛大地都在一片萧瑟中迎接着寒冬的到来时,唯有这座山脉还残留着春天的气息,那五颜六色变换着色彩的花朵,以及山涧不时传来的鸟鸣虫叫,都让整片山脉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然而就在这醉人的景色中,两个拉拉扯扯的身影,却不时在山道的丛林间若隐若现。
走在前方的是一个星眉剑目的高大青年,他的打扮看起来有些落魄,连头发丝也贴着脸颊飞出了好几缕,然而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坚毅,不时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精光。他手里握着一柄寒光冷冽的长剑,尽管剑刃看起来已经崩出了好几道细小的缺口,可并不妨碍这柄利器在青年手中绽放出来的光彩。
跟在这青年身后的,却是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女,和前面的青年比起来,她的模样更加憔悴,原本娇嫩的面容染上了不少的尘霜,雪白的肌肤上偶尔还能看到一块块的灰痕,与其说她是跟在那青年的身后,还不如说她是在被青年拖着走,那紧咬的银牙和气恼的眼神,充分说明了她对身前那个青年的怨恨。
两人就这样拖拖拉拉来到了一条小溪旁,那青年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四处望望,然后这才转过头来对少女说到:“好了,现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想来应该暂时甩开他们了。”
“你休想!”少女咬着银牙恶狠狠的说到:“我一路都留了记号,你根本没机会跑掉,我劝你识相的话,最好放了我,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没关系。”那青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映衬着他灰糊糊的脸庞,在少女看来是如此可恶。
“我故意不阻止你留下记号,就是为了让他们跟着我,只要我那群兄弟能逃得掉,我就算死了也值得。”
“哼,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少女不屑的别过头去,不冷不热的说到:“人家一有机会都会选择逃命,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主动惹祸上身,你以为跟在后面的是什么人?我告诉你,那可是咱们北梁有名的密侦司,被他们黏上,你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是吗?”青年挠了挠后脑勺,突然笑到:“不过没关系,能在死前拉着美丽的沁阳公主垫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吃亏,对吧?”
“哼!”被称作沁阳公主的少女恨恨的背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个可恶的坏人。
原来这两人就是当日从沁阳城逃出来的顾正武,以及被他抓做人质的沁阳公主。
当日原本有四五十人一起逃出来,然而梁军在身后追的很急,他们根本无法调头,只能一路往洛阳奔来,看途中有没有机会甩脱敌人。
可是跑了没几日,顾正阳等人就发现追在身后的人变了,不再是那些急吼吼的北梁士兵,而换成了一拨身着锦绣华服,十分善于追踪的高手。
有对北梁军士比较熟悉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是北梁皇室赫赫有名的密侦司。密侦司成立于北梁崛起之初,当初的目的是为了查办那些心怀异诡的王公大臣,属于皇家豢养的一群凶犬,后来北梁国土日渐安定,密侦司的职能也逐渐扩大,成为了集查探、刑侦与谍报于一体的间谍机构,他们的每次出现,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因此无论在北梁内部,还是在整个天下,这算得上都是一支声名显赫的鹰犬之师。
被这群鹰犬盯上之后,顾正武等人很快就给感受到了压力,无论他们如何隐蔽行踪,都很快会被敌人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贴上来,偶尔有人落单或是不小心,很快便会消失在队伍之中,一路行来,他们从沁阳跑到洛阳,才不过十来天的功夫,四五十人就变成了三十来人。
无奈之下,顾正武只得想了个办法,由他亲自押着作为人质的沁阳公主继续向北,吸引密侦司的注意力,而余下的兄弟,则各自分散混入普通的人群之中,等到风头过后,转向回到江南。
这是无奈中的唯一办法,但幸好结果没有让顾正武失望,密侦司的目标很明显一直都放在沁阳公主身上,当他押着公主急速逃窜时,那些密侦司的鹰犬们顾不上再排查潜伏下来的陈兵,不得不咬紧了牙根追在他的身后。
这一追一逃,又是好几日,结果顾正武被逼着躲进了茫茫的北邙山岭之中,不但断绝了和手下们的联系,也断绝了和世俗的联系。
这便是两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秋日的日头越发的阴冷,配合着山间呼呼刮起的烈风,让人的体温迅速开始流失,而为了躲避密侦司的追踪,顾正武又不敢点起火堆,所以等到夜幕降临时,两人便不得不找一些避风的山洞,紧紧的把自己裹在单薄的衣袍里,一动也不敢动。
在这样的环境下,很有可能会被活生生冻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整个山洞完全变成一片漆黑的时候,黑暗中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了,低声的抱怨起来:“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点个火堆?我快要被冻死了。”
“忍忍吧。”黑暗中传来了顾正武似笑非笑的声音:“要怪就怪你的那群鹰犬,要不是他们追的这么紧,我也不会害怕暴露而不敢点火,如果你死了,可以去找他们偿命,千万别算在我头上。”
“呸!”少女轻声啐了一口,跺跺冻得发麻的双脚,恶声恶气的说到:“你知不知道,你之所以现在还能保住这条性命,就是因为我还在你手里,如果我死了,你马上就得替我陪葬!”
顾正武不以为意的调笑到:“能给美丽的公主陪葬,这是我的荣幸。”
“你……”黑暗中,少女的一张小脸气的通红,过了好一会,她的眼珠子一转,突然轻声叫唤到:“哎哟,不好了,你今天给我吃的东西有问题,我……我好像要拉肚子了。”
“没关系。”依然是那副慵懒而可恶的笑声:“你就在这里拉吧,黑漆漆的,反正我也看不见你。”
“你混蛋!”少女终于忍不住发怒了,用力的拉扯着困住自己双手的绳索,恨得牙痒痒似的叫到:“你快放开我,我忍不住了,等会儿直接拉到你头上!”
黑暗中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想来是这彪悍的话语,连久经沙场的牙门中郎将也有些承受不住,一下子把自己给呛到了。
隔了好一会儿,一片漆黑中才传来了让少女心跳的厉害的回答声:“走吧,我带你出去,不过你别想着逃跑,你可知道这附近都有些什么?告诉你吧,邙山上到处都是坟墓,光是皇帝的墓穴就有好几十个,万一遇到那些东西,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一句话,比所有的威胁还管用,原本一心准备逃跑的少女,霎时间脸色就变得一片雪白,那惊骇的目光,在黑夜中散发出闪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