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何人可为天下敌
拿在司马承祯手里的那卷卷宗,说普通,倒也普通,可若说不普通,那一但流传开来,一定会是一场地震式的轰动。
盖因为这篇文章大谈门阀与土地、税赋之间的关系,它清楚的揭露了门阀勋贵们大肆兼并土地,却又逃避税赋,导致朝廷的税收日益积弱,甚至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提出若是想要恢复朝廷的财政平衡,增加税收是没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门阀勋贵们吐出他们的土地,或者是与平民一样一体缴税,唯有如此,才是救国之道。
这个论调实际上很早以前就一直在朝中或是有识之士的口中流传,可数百年过去了,从没有人敢将它付之于纸面,为何?因为掌握这个国家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所批判的那些“门阀勋贵”,将这件事提出来,就等于直接向这群“门阀勋贵”们挑战,就等于直面整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是要活的多么的不耐烦,才敢理直气壮的把这种话说出来?
司马承祯执政十五年,他难道不知道朝廷财政积弱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可即便是以他的权势和身份,也不敢在这方面做出任何异动,因为连他都明白,一但他动了这些“门阀勋贵”们的蛋糕,别说他是太师,就算是皇帝,也照样随时会被拉下马来。
可他真没想到,却有一个愣头青,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居然敢写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章。
而且是在秋闱的考场写出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章!
他真的很想知道,这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士子,又或者是民间出了什么不闻事的大贤,敢与天下敌?
可卢靖忠的回答又让他小小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回答居然是“礼部右侍郎顾铭义的儿子”。
司马承祯那双略显昏花的老眼一下子睁得又大又圆,似乎有些惊讶的问到:“顾铭义的儿子?是那个颇有才名、刚刚去世的顾家小三?”
“不是。”卢靖忠老老实实的回答到:“是顾家老二,顾正阳。”
“顾正阳?”司马承祯略微愣了一下,相比于才学颇受赞颂的顾正宗,顾正阳的名字对他来说还是陌生了一点。
不过他的脸色旋即就变得很精彩,嘴里念念有词的说到:“顾家老二?有意思,最近怎么总是听到他们顾家的消息?”
卢靖忠连忙狗血的接过话头道:“就是就是,这顾家最近很不安生,也不知想要干什么,而且太师,上次南老头不是说了,顾家的长子做了北梁的驸马……,你说他们是不是真的降了梁朝,想要在咱们江南高出点儿事来?”
司马承祯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没根据的事情最好少乱猜!再说了,那顾铭义是你的属下,他是什么样的为人你还不清楚?这人出了名的硬骨头,就算是梁人打到咱们南京城城下,他也不会投降,这样无端的猜测,以后少在我面前提起。”
“是,是!”卢靖忠忙不迟迭的点点头,然后又问到:“可太师,这卷宗……您看究竟该如何处置才好?”
“如何处置?”司马承祯望着手里的卷宗,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揣测的笑容,忽然把卷宗丢回给了卢靖忠,不置可否的说到:“你是这次秋闱的主考官,如何处置,自然是你说了算。”
卢靖忠眼中闪过一丝迷惑的神色,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似乎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司马承祯的意思,于是笑嘻嘻的说到:“那依下官看来,就将此卷宗判为不合格,同时取消那顾正阳的学名,太师以为如何?”
“为什么不合格?”岂料司马承祯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摇摇头道:“依我看,这篇文章写得很有道理嘛!”
卢靖忠一下子傻了,整个人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司马承祯看他呆呆的样子,笑了笑,不紧不慢的端起手边的茶盅啜了一口,这才喟然到:“这些年来,没了皇上的约束,那群权贵的确是做的太过火了,依我看,是时候给他们敲敲警钟了。”
卢靖忠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是想借这篇文章,表达一下他对那些门阀勋贵们这些年来胡作非为的不满。
司马承祯虽然不管,可并不代表他不想管,只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份子,被他们裹挟着,只能同生共死,根本不可能抽身而退,所以在他执政的这十五年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朝廷财政越来越困难,就算他有心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也断然不敢下手去做。
今时今日,朝廷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渡江北伐,好死好活才凑够了十五万人马出征,算上在沂州一线出击的水射胡骑,也不过二十来万兵马,难道是朝廷不想派更多人去打仗,让胜利更有把握?实在是因为朝廷的财政根本就无力支撑更多的士兵渡江作战,能够排出这十五万人,已经是朝廷的极限了!
他做了十五年的太师,就被百姓骂了十五年,人人都说他是主和派,说他懦弱怯战,不敢和梁人打仗,可实际上有多少人知道,朝廷每年的收支都在锐减,这十五年来,国库的收入已经从一年三千万年减到了不足八百万两,这点儿钱,连支撑边军的饷银都不够,又拿什么来和梁人打仗?
司马承祯为什么会在今年的秋闱中出《税赋衍新论》这样的题目?不就是因为他已经被逼到黔驴技穷,不得不试图通过考生们的论卷来寻找一些新的思路吗?
顾正阳的答卷虽然看起来大逆不道,甚至可以说已经得罪了整个南陈的统治集团,可司马承祯清楚,这是解决朝廷税赋积弱最根本的办法,增加收税的土地,无论是让那些门阀勋贵们吐出自己的占地,还是取消他们免税的特权,都是最快而且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这种事他敢提吗?他不敢!
现在能有一个炮灰主动站出来提出这样的想法,又不用他太师大人亲自出面来得罪那些跟他站在一起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处境?
所以卢靖忠说要将这片文章封杀,司马承祯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不光不会同意,他还会想尽办法让这片文章流传得更广,最好是让天下所有人都看见,如此一来,那些胆大包天的权贵们才会害怕,才会收敛,他才有机会名正言顺的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以卢靖忠的政治嗅觉,根本就无法理解,他只知道,司马承祯很看重这篇文章,看重到了甚至直接指示他将文章递进宫的地步。
“送到宫里去?”面对司马承祯提出的要求,卢靖忠很是不解,送进宫去给谁看?所有的奏本不是都送到了太师府吗,难道宫里还有人比太师权力更大?
“对,送进宫去。”司马承祯面色如常的说到:“送到陛下的案头上去,让咱们的陛下也看看这篇文章。”
卢靖忠的嘴顿时张到了碗口那么大,送给延平帝看?司马承祯是不是疯了!
要知道,延平帝才是贵族集团们最大的敌人!
十五年前,刚刚登基的延平帝年轻气盛,英姿勃发,为了独揽大权,压倒平衡皇权的百官集团,他大肆清洗朝官,提拔心腹,搞得天下一片大乱,百官们都惶惶不可终日。
搞到最后,百官们终于忍无可忍,团结起来,说动了太后澹氏,一起孤立延平帝,结果延平失却民心,政令连尚书房都出不去,一番旷日持久的对峙之后,心灰意懒的延平帝才终于服软,从此退居深宫,再也不问政事,司马承祯从此上台,成为了掌握天下权柄的事实上的第一人。
这番争斗,虽然说起来平平淡淡,可其中的惊心动魄,作为过来人的卢靖忠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平时没有事的时候,他们都故意忘却了延平帝的存在,可如今司马承祯却要主动去撩拨他,太师大人到底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
卢靖忠在这件事上不敢不小心谨慎,为了弄清楚司马承祯的想法,他再次小心翼翼的问到:“太师大人,为何要把这片文章递给皇上?皇上已经不问政事多年,给他看了又有什么用?万一……”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司马承祯能够明白,万一把延平这头大老虎又逗了出来,难道还要让百官经历一次十五年前那样的狂风大浪?
司马承祯当然理解他的未竟之意,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他不想跟卢靖忠解释,此人懦弱无能,不是任事之人,所以他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说到:“照我说的去做吧,至于有什么用,你以后会知道的。”
卢靖忠不敢再问下去,司马承祯此言,已经摆明了懒得跟他解释,以他的胆量,还不敢在太师大人面前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他只能郁闷的点了点头,然后捧着那卷卷宗退了出去。
直到卢靖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口之后,司马承祯才收回目光,冲着内堂轻声换到:“出来吧。”
内堂的卷帘突然被拨开,一双白皙纤细的手伸了出来,这双手的主人却不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而是一名风流倜傥的青年。
这青年玉面朱唇,眉若利剑,眼似繁星,相貌堂堂,就算比起来北梁闻名的玉郎中来,也不会差上半分,而且他的眼中一直有一股精光在流转,整个人一看上去就显得精明无比。
青年来到司马承祯面前,拱拱手弯腰行礼到:“祖父,可曾打扰到您老人家?”
司马承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啄了一口茶水,这才淡淡的问到:“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
“听到八成。”那青年极有礼貌的回答到:“从那文章的作者开始,一直到祖父说要把文章送入宫内。”
“嗯。”司马承祯耷了耷眼脸,平静的问到:“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孙儿可以猜到一些。”那青年的话依然很谨慎,随后分析到:“祖父想要让这片文章流传开来,是为了敲打一下那群不知收敛的人,而把文章送入宫中,恐怕是想试探一下皇上的心意吧?”
“什么心意?”司马承祯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那青年微一额首,说到:“老虎虽然一直在打盹,可终究是老虎,如果不能时时掌握他的动向,那恐怕有一天就得被他出其不意的吃掉,所以我们需要不时的去试探一下他,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醒过来。”
一抹笑容在司马承祯脸上飞快的绽开,望着那青年,他十分欣慰的笑到:“明月,有你这样的孙子,老夫才不会感觉到后继无人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