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逐日之血
故事,发生在山中一座无名小村。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
天空翻滚着厚厚乌云,明明已到五月,却陡然刮起了刺骨冷风。
村口一间民房里,有个小男孩打着呵欠,从睡梦中缓缓醒来。
他的名字,叫做公冶亡羊。
半年前,有个神秘的白袍人带着年仅八岁的小公冶,来到这座寒气弥漫的山村,并花大价钱雇了一名村妇,负责照顾小公冶的起居饮食。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白袍人便悄然离去,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而对于自己的身份来历,小公冶也迷迷糊糊的说不清。
他似乎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虽然来历不明,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村民也逐渐接受了这个精灵活泼的小男孩,将他看作村中一份子。
说也奇怪,小公冶人虽然长得瘦弱,却丝毫无惧这儿奇冷的天气;睡觉不用盖被子,平日穿着背心短裤到处跑,上山下水,完全不怕着凉。
甚至将他抱起,怀中热乎乎的就像搂着一个火炉,于是被村民们亲切地唤作‘暖羊羊’。
然而每逢午夜,小公冶便会浑身滚烫,犹如被烈火焚烧一般的痛苦。
但他咬牙强忍,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个事情……
这时候,小公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正寻思着下午该找点什么乐子:是爬树捅蜂窝,还是搂草打兔子?
不,这些早就玩腻了……
正思索间,屋外忽地传来一阵奇特的乐器声,高亢悲凉,刺破云霄。
小公冶心中好奇,跳下石炕,跑到门口观望。
只见村口浩浩荡荡地走过一队人,前面几个身穿白色麻衣,手中或举长幡,或撒纸钱,呜呜咽咽的发出悲泣。
原来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在灰与白混间的送葬队中,一副金漆印记的乌木棺材,显得格外扎眼。
而在棺材旁边,赫然有个高大得骇人的怪人,将手搭在棺材盖上,缓缓而行。
那个怪人足足有一层楼高,撑一把缀满铃铛的油纸伞,脸部被亚麻纱布严严实实地遮挡住,根本看不清真实面目。
这……不应该是棺材中死人的装束吗?
小公冶疑惑了。
本来就压抑的气氛,因为这个怪人的存在而变得相当诡异,‘他’所经之处,一股浓重的药香弥漫,村民纷纷关门闭户。
“哎呀,小祖宗,这有什么好看的。”
屋内急急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把小公冶给抱了起来。
“大婶儿,那个是什么人?”小公冶指着那个怪人问。
“别乱指。”大婶儿赶紧按下小公冶的手,“那是藏老板。”
“还有人姓藏的啊。”小公冶好奇道。
“藏老板呐,可不是人的名字……”大婶儿连连摇头。
大婶儿告诉小公冶,所谓藏老板,其实应该叫葬老板,是民间对职业殡人的讳称。
主持丧葬仪式、安抚亡者魂灵、勘选墓穴位置、处理阴阳异变……在老百姓眼中,藏老板都是些鬼气阴森的怪人,他们专吃死人饭,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生人避之则吉。
藏老板?
小公冶的好奇心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当送葬队伍逐渐远去,大婶儿继续回厨房忙活;小公冶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一条缝,悄悄溜了出去。
绕开一间间斑驳旧屋,穿过一条条阴暗窄巷,没多久,他便在村尾的山神庙外找到了送葬队。
这座山神庙少说也有过百年历史,外墙早已龟裂、剥落;此刻庙门敞开着,送葬队的人大都留在庙前广场,唯独不见了藏老板和那副乌木棺材。
他们准备干什么?
小公冶决定进庙瞧个究竟。
当然,他没有傻乎乎的闯前门,而是麻利地避开所有人,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绕道侧门,潜入庙中。
迈过门槛,踏着冰冷的石板地面,迎面一座宽大木龛,上面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神位牌。
风声呜咽,光影摇曳,殿堂内空荡荡的,藏老板早已不知去向。
而那副金漆大字的乌木棺材,就孤零零地摆放在神龛前。
小公冶左右张望,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大着胆子走到棺材旁;恶作剧的敲了棺材板几下,发出嘭嘭闷响。
声音回荡,在如此沉寂的环境下,显得尤其刺耳。
突然间,棺材开始猛烈摇动,砰砰乱响——里面有东西左冲右突,似乎即将破棺而出!
小公冶大惊失色,跌跌撞撞的,返身想要逃跑。
但脚下一个趔趄,他重重扑倒在地。
此时,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棺盖冲天飞起,
小公冶骇然转身,双眼越瞪越大……
只见一颗长发覆脸的头颅从棺材中缓缓浮起,悬停片刻之后,便猛地撞向小公冶。
小公冶下意识的伸手一接,抱住了那颗头颅。
东西入手,他反倒瞬间冷静下来,发现手中这枚头颅干瘪皱缩,已然腐烂大半,且颈部伤口参差不齐,似乎是被硬生生啃断的——很明显,这‘东西’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虽然看着挺可怕,但既然不会咬人,小公冶便放下心来,随手将头颅丢到一旁:“什么嘛,原来只是个普通的死人头啊。”
这个熊孩子,想法真是异于常人!
可紧接着,他便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这真的只是一颗普通的头颅,又怎么会自己飞过来?
除非……
小公冶松悚然望向棺材。
棺材内,再度升起一颗头颅。
这一回,可不仅仅是头颅这么简单,脖子下面,还有肩膀、身躯、手足:一个歪鼻斜眼,肩高头低,身体严重畸变的怪人,正从棺材中缓缓爬出。
怪人抽搐着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气:“嘿嘿,嘿嘿,好旺盛的血气,纯阳童男,大补哇。”
说话间,畸形怪人浑身颤抖,一些蠕动的物体不断从他身上剥落。
蠕动物体在地面上纠缠着,却是一条条双头六足,张牙舞爪的怪虫。
小公冶寒毛倒竖,捞起头颅,奋力甩向畸形怪人。
畸形怪人冷笑一声,一把打飞头颅,呲出满口黑齿,猛地扑向小公冶。
小公冶想逃,但脚底一阵钻心疼痛,根本爬不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怪人一口咬在小公冶的脖子上,鲜血大量涌出。
那些蠕动着的怪虫,也蜂拥而至,密密麻麻的叮在小公冶身上,疯狂吸食血液。
小公冶拼命挣扎,可惜人小力弱,无济于事。
这个怪人会咬人颈项,莫非……那颗死人头颅是他给咬断的?
想到这儿,小公冶顿时感到手足一阵无力。
谁……谁来救救我……
小公冶逐渐停止挣扎,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正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上压力一松,畸形怪人居然放开了他,缓缓后退。
“你的血……血里有……毒……”
畸形怪人满脸惊恐,双手卡住自己脖子,喉咙嗬嗬作响,口中不断往外冒着烟气。
叮在小公冶身上的无数怪虫,此刻也纷纷跌落尘埃,六脚朝天,一命呜呼。
“就算死……你也要给我……陪葬!”
畸形怪人双眼暴突,七窍流血,全然不顾自身伤势,再次扑了过来。
小公冶此刻动弹不得,只能睁眼等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点红光破空飞来,在房梁上回弹转折,恰恰点中怪人右眼。
怪人惨叫一声,倒地打滚。
顺着红光飞来的方向,小公冶看到了——几乎有两个人那么高的藏老板,正冷冷站在棺材前,掩盖脸孔的亚麻纱布微微晃动。
藏老板并不言语,双手连弹,又发出数道红光,尽数击中畸形怪人。
其中有枚红光落在小公冶身旁,他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截手指粗细的短香,还冒着缕缕淡烟哩。
“藏道七香?你……你……”畸形怪人发出连声怪叫,四脚爬地,往后门逃窜。
藏老板哪肯让怪人逃跑,只见他双脚疾踢,随着啪啪啪的一连串脆响,整个人便如失去支撑的纸人,身高迅速地低矮下去。
小公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恢复常人身高的藏老板,手中却多了一根两米长棍;只见他棍端轻点,身形突进,瞬间挡在怪人身前。
“老子跟你拼了!”怪人恶狠狠地袭向藏老板。
藏老板不闪不避,运棍如风,重重扫在怪人前胸。
怪人狂喷黑血,犹如断线风筝一般往后飞跌,恰恰落入敞开的棺材中。
藏老板一个箭步踏到棺材旁,伸出两根手指,往棺材边缘飞快敲击。
啪!啪!啪!啪!
木屑飞溅,三寸多长的棺材钉应声****,将怪人牢牢钉在棺材底部。
怪人满口黑血,挣扎不休。
这个时候,藏老板轻轻叹了口气,掏出一截颜色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短香,点燃,抛进棺材。
然后,他便一脚挑起跌落地面的棺材盖,翻转着落下,重新盖住棺材。
棺材晃动数次,终于重归死寂。
看到这一幕,小公冶总算彻底放松下来,脑袋一阵晕眩。
“小子,没事罢?”藏老板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略带沧桑。
“啊,没事,没事。”小公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然后,他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小公冶长吸一口气,悠悠醒转。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被装在一个大桶里,置于火上烹煮。
桶内盛满乌黑的不知名药液,咕嘟咕嘟泛着水花。
空气中,药香弥漫。
小公冶随即留意到,这种药香,与藏老板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模一样。
药液翻腾,他感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十分舒服,脖子上的伤口甚至已经开始愈合。
看这情形,不像要炖人汤,应该是在给自己疗伤罢?
歇了一会,小公冶举目四顾:这是一间门窗封闭的小房子,陈设相当简陋,墙角胡乱堆放着几袋药材。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手脚发软,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你总算醒了。”一把略带沧桑的声音从房间阴暗处传来。
“藏老板?”小公冶认得这把声音。
“是我。”一名中年男子从阴影中缓缓踱出;只见他手端一本古籍,脸色红润,神态和悦,瞧这模样,不似吃死人饭的,倒像个私塾先生。
原来卸去了代表死亡的服饰,人见人怕的藏老板,也就是一个普通人。
“小家伙,你的胆子真够大啊。”藏老板笑道,“你可知道,棺材里面爬出来的是什么人?”
“那是人啊。”小公冶的语气中略带失望,“我还以为是妖怪呢。”
“虽然不是妖怪,但也差不多了——此人是个独行大盗,不单盗活人,还盗死人,江湖人称血蛉老怪。”藏老板沉声道。“据说他在盗一座古墓的时候,感染尸毒,命悬一线,依靠吸血蛉不断为自己替换毒血,才勉强活了下来。毒血虽然要命,但也让他练成了一身可怕的毒功,并以此横行江湖,为祸百姓。”
“那……他为什么要喝我的血?”小公冶问。
“因为他体内毒血的阴煞之气太重,光靠吸血蛉还不行,需要不时吸食活人热血,才能压制得住。”藏老板道,“你的血气格外旺盛,对血蛉老怪有很大的益处,所以他才会忍不住从棺材里爬出来。”
“可是,那人喝了我的血,情况好像不怎么妙呢?”小公冶疑惑道。
“哈哈,这是因为……”藏老板冷笑一声,“你的血,比他的还要毒!”
小公冶愣住。
“血蛉老怪怎么也想不到,你体内的阳气浓郁至极,已经形成十分猛烈的火毒。”藏老板道,“他吸了你的毒血,阴阳失衡,水火相冲,就算不死,至少也得脱层皮。”
“你不是在唬我吧?”小公冶半信半疑。
“那你有没有发觉,自己体温高于常人,完全不畏寒冷?”藏老板反问。
小公冶点头。
“你是不是经常梦到自己站在烈火,或者高热的环境之中?”藏老板又问。
“你……怎么知道的?”小公冶十分讶异。
“因为这个。”藏老板举起一直拿在手中的古籍,在小公冶面前扬了扬。
“大荒……百族……血劫谱?”小公冶一字一字地将书名念了出来。
“这本书上,记载着一百种后天形成的奇异血脉。”藏老板解释道,“血劫谱第六十三位,便是血蛉老怪的‘阴尸毒血’。”
虽然藏老板讲的一切都匪夷所思,但句句说在点子上,小公冶心里不由得相信了几分。
“至于你的血,名为逐日之血,血劫谱排行第七,剧毒无比。”藏老板继续道,“身怀逐日血者,体内温度会逐渐升高,最终血液沸腾而死——小家伙,我看你的症状已经到了晚期,最多就剩十天半月的命。”
“啊?”小公冶愕然,“这可怎么办?”
“办法嘛,自然是有的。”藏老板故意道,“可我们非情非故,为什么要帮你?”
“我也想问……”小公冶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这一桶药也不便宜吧,我们非情非故,为什么要帮我?”
藏老板哈哈一笑:“小滑头,我就是欣赏你这一点——好!既然如此,我便指点你一条生路……”
“指点?”小公冶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
既然是指点,那么这一条‘生路’,还得靠自己去走啊。
“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藏老板叹了口气,“在你们这条村的后山,有一座群葬墓;坟墓深处,养着一枚尸王丹——尸王丹的属性至阴至寒,恰好可以克制你血液中的火毒。”
“你的意思,是让我到墓里去偷尸****?”小公冶顿时傻了眼。
“没错。”藏老板郑重点头,“不过,这座坟墓机关无数,危机重重,根本无法用普通的盗墓手段进入,除非……”
“除非……”小公冶眉头一皱,立即联想到前因后果:“除非像血蛉老怪那样,躲在棺材里混进去?”
“聪明!”藏老板拍掌道,“血蛉老怪原本的目标,正是尸****——你想要活命的话,就得先躺一回棺材,让我把你葬进去。”
“进去之后,还出得来嘛?”小公冶苦笑。
“进去之后,九死一生。”藏老板严肃道,“是舒舒服服的再活十天半月,还是去拼一场生死造化?你自己选罢。”
“大叔。”沉思半晌,小公冶突然咧嘴而笑:“就算没有什么火毒,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能眼睁睁放过吗?”
“好,很好——这样东西,应该能帮到你。”藏老板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放在小公冶面前。
那,是一尊斑驳古旧的青铜蛤蟆……